春冬之際,白梅盛放若雪,遠望一片如煙似霧,近看單朵清冷孤芳,都好看。而賞梅時分,是妳遠行的季節。
妳是美麗的。年輕時修長的身形,盈盈一握的纖腰,大而明亮的雙眼,甜美的聲線及笑容,從小妳就是眾人的目光焦點。而妳也是聰明的,在那唯有讀書高的年代,妳的學校成績優異。秀外慧中,人們總是這麼說。
如果經濟許可,妳應該是會一路升學,以知識分子的樣態展開人生,然而現實並不是這樣的劇本。初中畢業時,學校老師認為妳有能力升學,妳也想繼續唸書,但現實仍舊是現實,妳沒有再升學,而是順應家人的期待,在十九歲時和一位國小教師結了婚。那個年頭,老師是受到尊敬的,雖然薪水不豐。
成為人妻人母的妳,和先生在台北打拚,在這個傳說點石成金的城市裡,生活並不容易,為了貼補家用,妳做毛衣針車、聖誕燈泡等各式各樣的家庭代工,幫忙批改作文。兒女們個個進入頂尖學校,親友盛讚妳辛苦教育成功,面對周遭羨慕的眼光,妳用優雅的笑容藏住驕傲。然而,妳的笑容總是微微的。
隨著兒女陸續走入自己的人生軌道,妳的時間變多了,於是妳參加了寫作班、讀高中補校,老師總說妳寫的文章好。有上課的日子,妳明顯的開心,妳說妳知道自己做得到,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不知何時開始,妳的話漸漸少了,和家人的爭吵漸漸多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爭執,往往以妳一句「你們看不起我」嗄然而止,只剩下妳眼中的怒氣和憂傷,還有一些些說不出來是什麼的隱藏。沒人知道為什麼,明明兒女優秀,妳卻還有抱怨。妳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牆,別人進不去,妳也不出來。
累積的衝突劃下無形但沈重的傷痕,也傷害了妳的健康。妳不良於行,世界縮小到兒女推著妳輪椅能到達的地方,隨著時日久遠,妳從不能習慣的抱怨連連,到逐漸接受而不再鎮日吵鬧,家庭聚會時,妳總是微笑看著一大家子談笑,既身在其中,也是旁觀。那曾經的磨擦,沒人再提起。
五年前妳離開了,但那曾在妳眼中的令人不明白的隱藏,始終在我心上。我不斷追索回憶,爬梳與妳相處的點滴,想起的總是妳美麗的身影,在眾人讚美中微笑的自信;偶爾,我也會憶起妳說「你們看不起我」時的悲傷。但妳為什麼會這麼想?始終是謎。
我只能試著從與妳的關係中抽離,用平行的姿態去想像。
記憶中妳是倔強的,家人擔心妳太累,不希望妳去站櫃賣鍋賣日用品,而妳堅持;生活有餘裕可以出遊時,妳拎起包包就走,人群中一馬當先,並不猶豫;妳喜歡唱歌,知道電視台有歌唱比賽,即使帶著幼兒也要去參加。站在人前展現自己的時候,妳的笑容總是閃亮。
於是我猜,這樣的妳,是不是才是妳最想要成為的自己?是不是當年那個想繼續升學、期待自己發光發亮的女孩,一直住在妳心裡,不曾隨著人妻人母的新身分而離開?是不是兒女學業和工作順遂帶來的眾聲喧嘩,反而將妳這個未能實現的心願對映得更為深刻?是不是這說不出來的遺憾,不經意寫進妳眼底,藏成了永遠的寂寞?
我不知道答案。
今年初梅花開了,在您遠行的季節,我想起您,梅花秀雅的身影加深我對您的思念。也許有一天,當我們在天上再相聚,您會告訴我答案是什麼。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