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人》

說一段今天早上的奇遇，以茲紀念我被第一萬八千七百九十四次問路。

是的，稍微知道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天賦異稟，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路癡，平平和人走在路上，被陌生人問路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有次，某個從中南部北上要為女兒坐月子的阿姨，僅憑我的背影，便決定選我當引路人，一路忠心尾隨我在捷運中上上下下，直到轉對路線為止。

天知道，我根本很少轉乘那條線路，看阿姨一臉無依，把方向認命地交給一個路痴，我只好定睛研究路線，帶著阿姨拖拉著大包小包，走進正確的車廂。

今早遇上的陌生人，更為奇特。我懷疑他根本沒有睡醒，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問道：「阿姨，我好像坐過站了，我現在要怎麼到這邊？」

我之所以驚訝，不是驚訝他即便有求於我、仍然非常誠實地叫我阿姨，而是當我仔細打量他的年紀與穿著，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時興小夥子，又說得端正標準的國語，心裡不免直泛嘀咕，年輕人，是不能自己google一下嗎？

再瞧瞧他要去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坐過站的問題，他一開始就選錯了線別、也錯過了可以換線的轉運點，當然差之千里。而且那個地方，恰好是我早年工作的重鎮，辦過無數次盛大風光的活動。其實坐公車就可以直達。

我於是和年輕人建議，直接出站，選乘公車，可以免去捷運上下轉線的麻煩。

年輕人看起來有點甦醒，眼睛亮了一下：「哇，阿姨好強，我就知道問阿姨準沒錯！」

甚麼叫做問阿姨準沒錯？這是年齡歧視好嗎！我擺出阿姨的難纏姿態，「你是專門挑阿姨問路喔？因為比較老練？」，我很賤，還特意強調了「老」字的語氣。

年輕人好像終於意識到甚麼，急忙搖手又擺頭，「啊，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因為阿姨、啊因為小姐妳看起來，特別地確定。」

看起來特別確定？我心裡又冷哼一聲，廢話，因為我知道我要去哪裡啊。有誰走在路上會特別不確定嗎？只有沒睡醒的人吧！看年輕人手忙腳亂地查詢公車App，好吧，我這個阿姨就好人做到底，順便指點他其他的車號選擇，不必執著其一。

年輕人感激涕零，「小姐，謝謝謝謝謝謝，我等等有個面試在那裡，你救了我一命！我有預感，今天一定會很順利！」

直到年輕人走遠了，我腦中的批判意識，仍然鼓譟個不停。面試？面試也不早點出門找路，或者前一天晚上就該準備好的啊！然後，睡眼惺忪、穿得一副Happy Friday的狂歡模樣，要去面試？這合適嗎？

不過，年輕人說中了一件事，也是無數問路人都曾反饋給我的，直線前進、無可撼動的確定感，使他們覺得，我一定對這座城市瞭若指掌，才有辦法保有這樣的自信。展現在工作上，我的確定感，透露出八方吹不動、近乎頑強固執的原則性，儘管我彈性高、好說話，但是，我經手的案子，通常必須遵從我的心念來進行，若有一點點勉強，案子就會流局，或者我會很快讓出主導權，不再關切或在意。

所以，同事說，我渾身散發一種奇異的臨場調控感，能夠自己決定要不要in、要有多in。也因為如此，常常吸引很多職場迷惘或徬徨的人，前來「問事」。有一陣子，部屬甚至幫我做過號碼牌，每天受理5-10名苦主，脫離苦海，隨處上岸。

我心裡真正的感受是，無論我看起來、聽起來有多麼頭頭是道、穩定可靠，很多時候，遇到死胡同，出路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啊！對於來到我面前，安心交付疑問給我的同事們，我不免擔心他們會不會問道於盲，結果，一個平日裡甚少打交道的同事，卻說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嗯，就算前路茫茫，妳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但是，妳連停下來，都讓我感覺相當有目的性。只要時間到了，妳就會繼續上路的。」

這一點，說得很道地。後來，我慢慢發現，我擁有穩定能量運作的G中心，是被定錨、內建路線的，如果我躊躇、停滯，那代表我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聚焦自己的定位，再次反芻某個體驗，之於自身與全體的意義，等一切明朗，我又可持續前行。沉澱的過程中，我只會參考、而甚少仰賴他人的指引或建議。

很多人羨慕G中心固定運作的模式，我能明白箇中原因，我也喜歡自己被高度定義的G中心，這些年，身處低點時，我時常感到恐懼，但我很少憂慮自己的下一步在哪裡，心裡總有隱約的聲音，知道路總會出現的。

然而，有多穩固的方向，就有多強勢的批判。像早上的年輕人，從問路的正當性，乃至於職場面試的尊重度，我無一不質疑。應該要掌握在自己手裡的路線、牢牢拿下屬於自己的面試局，難道不是常識嗎？

車門嗶嗶嗶關閉後，我突然想起人類圖祖師爺RA，在描述空白G中心的一席話，大意是，空白G中心的人，雖然在定位與方向上，老是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到外界環境與人事接觸的差異，而舉棋不定；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空白G中心的開放性，舉凡來到面前的人與情境，都可視之為「僕人」：藉由不同人事、環境的刺激，感應或回應宇宙派遞的訊息，從迥異的體驗和感受，篩選對自己而言、正確的落腳地。

若從「僕人」的觀點出發，空白G中心，其實處處是方向、有生機。在當下好好接收「僕人」所帶來的信號，就算方向隨時峰迴路轉，你仍然是自己人生的主人。

而身為「僕人」的我，從今天開始，學習當個稱職的指路阿姨即可，不必替別人鋪路，相信每個人，最後都會走出自己的路。年輕人，阿姨祝福你面試成功。

PS.於是，中午覓食，我也做了一件破天荒的事，隨意走上一條之前不會踏上的路，想體會看看G中心的開放性，竟意外發現了一間美味的餐廳，吃到了美味又清爽的豆乳海鮮麵。看來，人生，果然條條大路通羅馬。不過度糾結於找路，只要記得，你已經在路上，試著去享受腳下的這條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