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L137-Dme02

　　在科技日新月異的現今，「紙」逐漸退出人類的日常，尤其是第一代T-slice面世後，極度逼真的螢幕畫面與立體投影，使舊時代的名片、證件、鈔票、菜單、傳單……全數電子化，需要簽名手寫如筆記、考卷、合約就加一支觸控筆。觸控筆寫在T-slice獲得的觸感回饋，幾與書寫真實紙張相同，就差不能還原鼻間的書紙香，當時一推出不但造成世界轟動，也讓人類順利接軌「無紙化」的未來。

　　如今常見常用的紙料只剩衛生紙，不過近來有不少科學家在研發可替代的物品，倘若成功，以後僅能在以傳統工藝創作的藝術品上，或特殊場合中，看到這個曾經橫跨上千年，與人類歷史息息相關的發明。

　　基於同因，紙本書籍也不再是讀者的首選，理論上擁有一只T-slice，就能擁有全世界的書，若和脊髓內的生機晶片結合，替換裝置或晶片時，都能百分百繼承原先的資料庫，故而取代厚重、佔空間、難保存的傳統書籍。現代人要看紙本書，得去博物館或收藏家那裡才行，而在沐隆，存有全國最多紙本書籍的所在，即為淳化府九皋路的國家圖書館。

　　說是圖書館，實則大部分的人來這不是要尋書看書，畢竟有T-slice嘛！國圖上有二十層，下有十層，地上中間一到十五層是存放書本的藏書室，地下前五樓則為自修中心，像超商般全年無休，開放16歲以上的民眾前來讀書研習，嚴禁喧嘩吵鬧，犯者馬上被保全請離，故這數層樓非常安靜，進來的人會不自覺放輕呼吸腳步，免得惹來嫌棄的目光。

　　最底的五層則是外面商家進駐，有各式餐飲不稀奇，趣味的是診所、藥局、超市也來了，更誇張的竟然有旅館！短暫休息一小時一塊錢，有沙發及高階的桌上型運算機，能夠追劇、玩平面電動或探索蜃景，想過夜就給你一間膠囊床，衛浴是共用的，一晚只要十五塊，包月包季更便宜。換句話說，如無意外，考生可在國圖待上數月甚至數年，考上心屬的學校單位再出國圖。

　　有補教業者發現商機，以此為宣傳手段，邀請各類商家一起承租整棟大樓，讓人無須出外，亦可享有完善的生活機能。補習班還會定下嚴格的作息時間表，除了一週三次，一次三小時的放風時段，考生不得隨意外出，使人不輕易為外物所擾，心無旁騖地準備大考……

　　彷若鴿舍裡的鴿子。

　　回到國圖，介紹完三十層樓中的二十五層，還剩至頂五層樓，這五樓皆是宮廟，供奉的便是沐隆人每逢重要考試必拜的神祇──文神紫陽君。

　　一如前述，來國圖的大多不是要找書，一半是自習的考生，另一半則為祈求神明庇佑的信眾。十六到十九樓是辦事處，辦理的事務如舉辦廟會、接受民間捐贈、解籤等等，頂樓方為正殿。

　　到達頂樓，一走出電梯會先踏至露天的天台，接著行經兩根雕飾繁複的蟠龍柱，柱子是金屬刻製而成，透過雕刻間的空隙，隱約能見裡頭的電子線路。

　　進入正殿，兩根更粗更高的八角柱支撐起整個空間，柱體的每面播放不同的影片，內容多是孟母三遷、囊螢映雪、懸梁刺骨等耳熟能詳的典故。正殿的牆面布滿複雜的電路及一顆顆投影燈，懸空映射出或藍或綠，熒熒閃爍的虛擬影像，影像有文有圖，同是勸人勤學。

　　寬廣的大殿中，一尊十公尺高，亦為金屬雕刻的紫陽君正坐中央，頭頂烏紗帽、身著圓領袍、手拿竹管筆，巨大太師椅上的祂眉目半垂，似在觀視底下的善男信女。神像前面則是一排排放置供品的長桌，此外再無多餘的裝飾擺設。

　　正殿起碼有四百多人，卻不吵雜，僅只求神的呢喃和壓低的交談，莊嚴而肅穆，生怕吵到據說愛靜的紫陽君，祂就不保佑自家考生了。

　　年輕的媽媽掃過寺廟內隨處可見的方形條碼，腕上的T-slice即轉換成長牌形狀，她手執牌狀T-slice，跪坐神前，閉目低語一陣後，按下求籤鈕，一串矩陣代碼跑過螢幕，即現籤詩：

　　一樣米飼百樣人，一卷書毀萬般生。與其強求狀元名，適性教子方揚才。

　　見得此詩，媽媽愣了愣，心想會不會是紫陽君不小心給錯籤，於是再求一回，這次的籤詩則是：

　　甚解紙上疑難題，不如擱筆踏青遊。人生短短幾個秋，豈能虛擲書案前？

　　「啊？」求籤的少婦忍不住失聲怪叫，立刻引來奇怪的眼光，她不好意思地掩住嘴，然後起身前往電梯口，欲至樓下的辦事處詳細詢問。

　　「嗡。」低頻的嗡鳴伴隨電梯門開啟後，辦事處的喧鬧瞬間衝擊耳膜：

　　「那個籤詩是怎樣啊？已經亂了好幾天欸！」

　　「對呀！我小孩上禮拜抽到的籤跟他說：『認清我才在何處，莫將快馬作耕牛』，他就不讀書，假日都去踢足球，說他是快馬，要當足球員！」

　　「我家小孩也是啦，不到一個月就要考高校了，結果紫陽君給他的籤詩是：『適度努力方謂勤，勞逸並重大步行』，然後他放學不去學校隔壁的補習班，寧願坐列車到饒湖府學畫圖！」

　　諸如此類的埋怨充斥辦公室，宮廟的辦事人員亦大為頭痛：「請先冷靜……先冷靜好不好？」

　　稍微安撫群眾後，該名人員再續：「籤詩的系統可能有誤，無法傳達紫陽君的真意，我們會再請工程師來修復。」

　　這話沒起甚麼作用，有信徒大聲質問：「你老實講啦，紫陽君的神力是不是退化了？最近才出那麼多事，一下子是天兵被打，一下子是籤詩出錯……」

　　此語點燃信眾心中的不安，群情再度激憤：

　　「紫陽君神力退化了？為甚麼？」

　　「該未是我們不夠虔誠，要不要辦個廟會酬神？」

　　「祂神力沒了，那誰來顧考生？我們還要繼續拜他嗎？」

　　「當然要繼續！」一個六十多歲的男子忽然踏上辦公桌，放聲：「紫陽君綴著咱兮祖先，從鼎原飄洋過海來沐隆，因為感受到沐隆人勤勉向學的精神，才會在這座島上顯靈，而不是祂的故鄉鼎原，並創辦沐隆的第一間學校！這代表甚麼？代表我們的信念受紫陽君肯定，祂才願意協助公嬤開墾，慢慢把這座荒島變成國際知名的蟾城！那時紫陽君將文明、教育發揚到整個沐隆，使這裡人人有書讀、識得字，今日我們不能忘記初衷，不然蟾城變猴城，氣活祖先又氣死他們！」

　　「主委，你說的都有道理啦！」原來那人是紫陽觀的主委，發話的婦人續：「但是此嘛人心不穩，你說破嘴大家都不放心，可不可以讓我們看一看紫陽君，聽祂安怎講？」

「哎，紫陽君真沒閒，不要為這點小事打擾祂。」主委說：「三天，再給我們三天，等查明問題在哪邊，紫陽觀會公開報告，這三天就請各位多多擔待。」

　　信徒們面面相覷，顯然不是很滿意，但只好先這樣了，騷動平息後，人群散去大半，辦事處便不再吵雜擁擠。

　　那名媽媽仍未離開，她走到櫃台前，「你好，我要捐錢。」

　　承辦人員便問：「捐多少？」「三百塊。」媽媽答。

　　「三百？太多囉，最新的法律規定，以個人名義捐助的香油錢，每次最多只能捐兩百。」承辦人員推了推眼鏡。

　　「哪時修的法？」媽媽愕然。

　　「議堂那裡去年就通過法案，法司也沒反對，內閣首輔上個月一號宣布，正式開始實行。」而後承辦人員聲音轉小：「政府不希望人民過度崇拜神明，覺得那是迷信，近幾年修了一堆法令，還請大學教授演講，說要改革甚麼的。」

　　「喔……好像有聽說這件事，我本來想捐錢支持紫陽君的……」媽媽皺起眉頭：「嘖，那些政策朝令夕改，根本是在亂搞。」

　　「政府官員沒貪污就不錯了，哪懂得民間疾苦啊？」承辦人員又問：「還要捐錢嗎？」媽媽點頭：「要，就捐兩百塊。」把T-slice放到櫃台上的感應區，裝置即擴展為作業模式，螢幕立在桌面，其下方邊緣投射出螢光粉的虛擬鍵盤，方便人填寫捐獻表格，再持觸控筆簽下姓名，確定支付款項，留存電子收據後，即下樓離去。

　　中午過後，參拜的人潮減少，等到傍晚時分，員工幾乎都下班了，只剩主委和兩個主管留在紫陽觀。

　　這時，國圖一樓正門口前，停著一輛消光黑廂型車，車身跑過一行數位白字：全守資安，全面守護您的資料安全。

　　副駕駛座那側的車門打開，跳下一個身材嬌小，未達一百六十公分的女子。她拉著帽簷調整頭上軍帽，關門後攏了下皮衣，但因沒拉拉鍊，衣服又稍稍敞開，露出衣內的低胸白T。

　　「嘿！」超短褲下的大腿一跨，帆布鞋一躍踩上最上層的門階，進去前，腦中響起一道男聲：「冰穎，穩重一點。」她沒有帶耳機，脊髓內的霈晶片連接聽覺神經，可將數位訊號轉化為大腦能判讀的生物訊息，無須耳機也能聽到T-slice傳來的音訊，如此回話也用不著麥克風，出聲就好：「我很穩重啊。」

　　接著又多一道女聲：「有甚麼不對就趕快出來，不要猶豫。」第二把男音跟著問：「頭盔有帶嗎？」

　　「有啦有啦，怎麼你們比我還緊張？」名叫冰穎的女孩撥了撥銀色的髮尾，提起右手的大包包，給身後的廂型車示意頭盔就在裡面，然後舉止自若地步入一樓大廳，依循標示前往電梯。

　　「嗡。」電梯一到十九樓，即有人上前，「你好，全守資安嗎？」

　　「是。」冰穎舉起左掌，T-slice於掌心秀出證件。

迎接的男子粗略確認，便領人進到中控室，順道說明：「我們的系統好像中毒了，籤詩一直叫人不要念書，小孩子通通跑出去玩，他們的父母生氣也沒法度，每天來這裡抱怨……唉，煩都煩死了。」

　　「這樣不好嗎？」冰穎回道：「反正他們平常補的習、念的書也夠多了吧？」

　　「冰穎！」忽聞熟悉的嗓聲：「不要多談，會露馬腳。」「Sorry, boss.」冰穎細聲回應。

　　前面廟方的主管沒有察覺異樣，「哪夠啊？高校和大學的考試都快到了，做父母的比小孩子還操煩。」

　　爾後冰穎落座控制台前，雙手熟練操作，點開三、四個介面檢查，「嗯，確實是中毒，病毒入侵生成籤詩的程式，竄改AI選取文句的優先順序，組合出的籤詩才會和之前差異這麼大。」

　　「那……有沒有得救？」主管問。

　　「有啊，不然我來幹嘛？」冰穎說：「我幫你們灌一個新的防毒軟體，加強保護系統的關鍵程式，之後即便又感染病毒，也不會影響到紫陽觀的基本運作。」「好好好……麻煩你了。」主管當即同意。

　　冰穎從大包包取出一只隨身碟，插入控制台的插孔，畫面便現出安裝介面，安裝期間，她隨口攀談：「雖然以IT的角度來看，各府寺廟的籤詩是由AI自動生成，但人們相信神明的力量有參與其中，大眾才會篤信籤詩的指示，假如真是這樣……就算程式中毒或出bug，應不會波及籤詩。」

　　「呃……其它寺廟我不清楚啦！不過我們的紫陽君呴，有時……」主管斟酌措辭：「有時較頇顢啦，啊我們這些幫神明做事的人就要多注意一些啦……」講到一半，門外一人急忙跑來，「又有人被打了，在五車路！」

　　主管仰天一呼：「又來！誰啊？」「史清暉。」一聽此名，主管更顯憂慮：「是天將……」隨後轉頭問冰穎：「灌好了嗎？」

　　「好了。」冰穎拔出隨身碟。主管略感抱歉：「歹勢，我有事情要處理，不送你囉。」

　　「沒關係，掰掰。」冰穎拎起包包，揮手道別。

　　冰穎返回大樓外的廂型車，駕駛座上的男子即問：「有沒有怎樣？」

　　「順順利利，輕輕鬆鬆。」冰穎伸出左手，相繼與三只手掌互擊，後放大T-slice，螢幕顯示的竟是紫陽觀下面四層的各處，「我駭入他們的保全系統，現在紫陽觀內的人事物全部逃不出我的眼睛，廁所洗手乳沒了我都知道。」

這輛車其實是露營車，廚房衛浴一應俱全，駕駛座後方是直向的雙人座，其上的一男一女總算安下心來。妝容精緻的女子稱讚：「讚喔，冰穎。」皮膚黝黑的男人打了個響指，「收工吃飯！要吃啥？」

　　「別急，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負責駕車的男子發動引擎，迴轉車子。冰穎眨眨眼：「哪裡？」

　　「五車路。」男子勾起一抹笑：「來去會一會即將加入的新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