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算死了,就在我的懷裡。
他不成仙不成魔,他為家族為天下逆天延壽,是否也為我,我從不敢問。
懷中的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對他是解脫,對我也是。
他到最後仍是笑著,一如我初見他的光景。
「隅卯,記住你的名,也記住我的名。咱們,三百年後再見。」
這便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段話。三百年後再見,他延的壽卻僅有三百的一半。
人九,九乃數中最大,代表人多,而人多,便會生仇。
聶仇,是你的名兒。隅卯,是你替我起的名兒。
*
他避世修練了三百年,長髮翩翩,一身素白,他有個人類起的名兒,喚作隅卯,已是一隻大妖。
他總算又回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家,大門的匾額看得出年歲,他卻一如當年,似弱冠青年。
他正大光明,不遮不掩,早早能化人形,毫無破綻。守門弟子為之驚艷,尚未開口詢問,隅卯便取出一只木牌。
守門二人見之大駭,連忙抱拳作揖,恭謹不怠,請君入內。
隅卯無話,逕自入府。
那木牌是這家曾經的家主贈他的,見之如見祖,當今家主都不可怠慢的。
可隅卯不想打擾,他只想找個人,他也很快找著了。就在那個小坡上,他離開這個府宅前最後待的地方。
如今傲立於坡的英姿,並非那身魁偉,而是一個略嫌嬌小的背影,形雖玲瓏,氣勢不減,長髮束綹,隨風淺盪。
隅卯還未上前,那人便回過身,見了他也不驚不怪,反而還笑了。
隅卯愣了一愣,那真是個少年,面容稚嫩,眉宇間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驕傲。
最終打破沉默的,卻是隅卯自己,他斬釘截鐵,問:「你是聶仇嗎?」
少年輕笑,一瞥某方,才答道:「我叫聶秋心。」
秋心?
隅卯微微皺眉,道:「我是隅卯。」
少年樂開笑顏,從坡上輕盈跳下,來至隅卯跟前,他還不及隅卯胸口高,可他不恐不諱,抬面道:「怎麼寫?」
隅卯滿心古怪,竟有被調侃的錯覺,他蹲下身子,伸出如爪的長甲,於壤寫下「隅卯」二字。
少年隨後蹲踞,取出腰間僅有巴掌長的小刀,在地上劃下「秋心」二字。
當真是二字嗎?
隅卯一愣,喃喃道:「……聶愁?」
他聽得少年一聲稚氣又老成的輕笑,他瞥得少年潔淨的黑裳上升。
隅卯隨後起身,腦兒一片空白,下意識問了句:「你多少歲數了?」
少年面向一處,道:「十五歲。隅卯,我該走了,祭祀該開始了。」
說畢,他便邁開步子,悠悠而踏。
隅卯劈然醒神,道:「什麼祭祀?」
少年好似等著他問,霎時回身,衣襬飄飄,青絲晃晃,面上的笑容也好似準備已久,揚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弧形,道:「為我而辦的祭祀,而我……是祭品。」
隅卯又陷入呆愣,他沒聽明白,什麼聶秋心,什麼祭祀,什麼祭品。當初他還在這個府裡,可沒有什麼活人祭祀的活動。
一道飄渺的聲音傳入他的心坎裡:
「隅卯,今生不陪你,這個家已無你可容身之處,你便不要再來了。」
他不知這是誰說的,可他看著那嬌小的身姿堪堪遠去,鞋履輕盈,好似赴喜不赴死,竟有一股不知錯覺與否,方才那段話,才是當年聶仇真正想說的。
*
當日黃昏,聶家府宅竄出濃濃黑霧。隅卯就在房頂上看著,也盼著,會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前來,不說帶他回家,而約浪跡天涯。
可他終究盼來的,只有莫名的悲痛。
他知道那個孩子死了,仇與愁,並無不同。
隅卯從未哭過,他竭力嘶聲,依舊吼不出一滴淚水,可他造了一條長河,他讓參與祭祀的那些人替他落淚,替他哀悼那個孩子,也哀悼自己的天真。
長河是紅色的,有個人說過最喜嫣紅,隅卯也將一身素白染成了紅色,然後烙印般的赤色,便永遠褪不去了。
他殺了那些人,也只殺了那些人,他帶著滿身血腥離開了,三百年後他也不來了。
他本為一頭白狼妖,如今墮化於精怪。有個人預言他能成王,那他便去成王,統領萬妖,不再受人擺布,他不願與那人相同,看似權高勢大、倨傲不謙,實際上,卻不及籠中鳥自由。
隅卯來到河邊,滌不淨髮上的血色,也除不盡心中的仇與愁。
聶人九也好,聶秋心也罷。聶仇也好,聶愁也罷。他不想知道下一個會是什麼名了,終究為孽,終究離別。
他不知自己盼了三百年,得到的卻是一句早該說出口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