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斬小心翼翼地跟在景雲清身後,那景大公子笑面盈盈,落落大方,徑直行向前方那東張西望就是沒往他倆瞅去的女魔頭唐傲,喊聲道:「姑娘!打擾了!」
分明知曉是唐傲,也不是什麼姑娘人家了。司徒斬在心裡默默數落了起來。
那女子明顯一怔,蹙著眉頭、一張憔悴陰沉的面容透露著戒心,沉聲道:「來者何人?」
景雲清雙手舉於胸前作投降狀,立即止步,仍是一臉和善,道:「姑娘,敝姓景,不知姑娘可知羅泊村在哪個方向?」
司徒斬同樣止步,默默翻了個白眼,這景大公子乾脆不隱藏身份了是吧?這神州大陸能為景氏的也就他們一家了!他忽然心疼起了被扔在景家的金絲黃袍了。
唐傲眉頭深鎖,靜默片刻,堪堪舒緩,她一手搭在腰間的短鐮刀上,好似想要掩藏起來,她清了清嗓子,也沒能清除那沙啞,道:「不知方向。小夥子,既是景家少爺,那知金陵城如何去吧?」
司徒斬有些錯愕,這唐傲莫不是真的、真的迷路了?
景雲清道:「我家我當然知道!姑娘要往金陵城去嗎?姑娘看來有些狼狽,不知有好好飲食嗎?」
頓了頓,他瞅向一邊,道:「斬斬,咱們出發前買了饅頭,不如讓給姑娘吧?」
司徒斬劈然一怔,沒事扯到他這兒幹嘛呢?他點點頭道:「若姑娘不嫌棄。」
景雲清開懷一笑,伸向後背取下一水壺與綢緞饅頭包,衝著唐傲道:「姑娘,我這兒有水與饅頭,妳要不用用?」
說畢,他將水壺遞給司徒斬,隨後解開布包,四顆大白饅頭就此暴露,他捧著遞了過去,唐傲見之,眼神為之一亮,劈手便是一顆饅頭往嘴裡塞。
司徒斬都看呆了。景雲清笑道:「姑娘坐下吃吧!不必著急的,小心別噎著了!」
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唐傲此時就像一隻為人所馴的家犬,依言坐回了那個石子上。司徒斬又看呆了。景雲清朝他使了個眼色後先行席地而坐。司徒斬實在有些不想弄髒衣裳,雖說等回了金陵城,讓景雲清給他換一套便是了。
唐傲一連吃了兩顆饅頭,捶著胸脯咳嗽,景雲清連忙奪過司徒斬手上的水壺遞了過去。司徒斬心裡登時有股莫名的怪異,好似有種借花獻佛的錯覺,叫他特別不是滋味。
他二人第一次面對面到如今,不過一月有餘,可景雲清向來是把東西給他,他從未親眼見著景雲清當著他的面把他手上的東西給別人的。感覺真怪!
唐傲劈手奪過水壺豪飲,兩個巴掌大的皮壺轉瞬即空,她掩著嘴打了個飽嗝。景雲清笑道:「姑娘吃飽喝足,歇息歇息,等會兒就上路吧!」
司徒斬心中一驚,那句「上路」可說得不單純!
幸好唐傲看來並無多想,只是點點頭交還水壺。
之後是一陣沉默。司徒斬一直觀察著唐傲,那面色枯槁憔悴,眼神黯淡無光,聽聞唐傲走火入魔,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一見,果真如此。
不過一會兒,唐傲本不動如山的身姿晃蕩了幾下,她站起身子,一個踉蹌,景雲清見之,立即起身,卻沒過去攙扶,做盡了男女有別的禮數,景雲清道:「姑娘,妳還好吧?莫不是方才吃喝得急了,惹得哪兒不適嗎?」
司徒斬霎時蹙眉,他感覺景雲清話有深意,吃喝、不適……莫非、莫非食水裡加了東西?
他心內大駭,那饅頭是他與景雲清一塊兒買的,水是景雲清準備的,莫不是水裡有毒?那、那如果沒見著唐傲,他不小心喝了該如何是好啊?那姓景的到底……
思考未畢,唐傲一手壓著額角,另一手擺了擺,道:「沒事兒,老毛病了,頭有些暈。有勞二位趕緊帶路了。」
景雲清道:「這可不妥!姑娘身體不適,從這兒去金陵城有些距離的,姑娘可別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啊!」
唐傲眉頭一蹙,衝著他齜牙咧嘴,低聲吼道:「小崽子別囉囉嗦嗦的!喊什麼姑娘?我早為人母,可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小娃娃!趕緊帶路了!」
司徒斬嚇了一跳,那唐傲目光如炬,好似一頭野獸,可又直不起身子,更似風中殘燭的猛虎,倨傲張狂,難捨天生的驕橫。
唐傲,確實人如其名。司徒斬竟不禁心生畏懼。
景雲清擺作投降狀,賠笑道:「原來是大姐!失禮了失禮了!大姐面容清秀,瞅著實在年輕,還以為比我年輕許多,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大姐見諒!不過大姐身子當真無礙嗎?我很擔心的!」
司徒斬心裡那股畏懼登時煙消雲散,又默默翻了個白眼。這景大公子可真是三寸不爛之舌,真叫人噁心!
不過他想了想,景雲清好像不撒謊的,唐傲雖然狼狽,但面容確實清秀,實際上他也不知唐傲多少歲數。聽聞修練邪功走火入魔,確有返老還童的可能,可變成這般人鬼兩不是的樣態,即便貌若少女又如何?光眼下那黑暈就不知得抹多少粉才能掩去了!
唐傲又是一個踉蹌,她甩了甩面門,暴躁緩和了不少,道:「沒事。趕緊帶我……」
話未說畢,她的目光飄到司徒斬身上,眉目間閃過一抹奇異,定了一定,有些失神地道:「你……你的血……」
司徒斬肩頭一顫,退縮一步。景雲清立即站了過去,他比司徒斬高壯許多,輕輕鬆鬆便截斷了唐傲的目光,道:「大姐!大姐怎麼說也是女子,饅頭與白水充其量只能飽腹潤喉,毫無營養可言。咱們趁天還亮,趕緊出發金陵城吧?我請大姐好生吃一頓!」
司徒斬有些錯愕,他開始不明白景雲清在搞什麼了。他肯定水裡下了東西,但是不是毒不好說,景雲清是在拖延時間等待發作,還是真心對唐傲示好的?
他怎感覺,依景雲清的性情,還真是後者?倘若唐傲真沉住氣順了意,那不得真放隻惡犬進金陵城了?
可偏生,唐傲就是沒順其心意,司徒斬的顧慮都是多餘。
唐傲惡狠狠地盯著景雲清,右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短鐮刀上了,罵道:「景家的小娃娃,讓開!」
她腦兒一暈,竟憶起過往種種,那年在武當派,那個英俊瀟灑的人,那副面冷心熱的偽裝。她承認自己深陷過,承認自己沉淪過,甚至想過便那麼安生度日下去,可那該死的人,竟不問她任何一句,就硬生生讓她與骨肉分離。
連一句辯解都沒來得及讓她說,她還傻傻地在等,等那一個回答會是肯定的問題:妳愛我嗎?
肯定的。直到她眼睜睜看著骨肉被帶走,直到她確信了那人眼裡的冷漠是真實的,肯定就成了曾經,愛就成了恨,人就不成人了。
她不過一屆女流,不懂什麼成人之美;她不過為人之母,不懂什麼天道正義。她只知,所愛之人不愛她,所生之子不由她。這命運,她要親手顛覆了。
若她沒有骨肉相伴,那全天下的娘親也別想有!
那年她走火入魔,失手殺了一個孩子,鮮血濺到她的臉上,滑過她的唇,流入她的喉,從此萬劫不復。童稚之血,方能平心。
等唐傲回過神,右手早就攥著短鐮刀柄,那景大公子的距離遠了一些,那不知何姓何名的小娃娃探出了頭。她揮刀了嗎?她沒印象了。
景雲清的左手是向後伸去的,他正牽著司徒斬的右手,是為了阻止他拔劍。司徒斬自是訕訕,卻也知是自己衝動了,眼下不好拘泥這等小事,便沒反抗了。
景雲清難得露出那般認真的神情,可惜司徒斬看不到,他毅然開口:「大姐,武當派以仁德忠孝為本,天有好生之德,請大姐隨我去武當派領罪吧。」
唐傲聞之大驚,右掌力勁猛添幾分,霎時竟覺渾身脫力,幸虧及時穩住,她咬牙罵道:「你早知我的身份!方才食水裡加了什麼!」
景雲清搖搖頭道:「加了我的真心。我是誠摯希望大姐能洗心革面的。」
噗。
司徒斬差點兒就給笑了出來。
唐傲嗔怒,一使勁就特別暈,可她如何能放過眼前兩個小娃娃?知曉她身份者只有死路一條!她急需飲血,雖眼前二人並非稚子,但黑衣那人看來年少,應該還能湊合。
她踏前一步,高舉鐮刀,直直劈下,她不信那景家公子能立即拔劍!
果然不出所料,景雲清沒來得及拔劍,可他本就無拔劍之意,他方才聽聞身後一聲耳語,說著「當心」,可叫他樂壞了!
下一瞬,唐傲愕然,司徒斬駭然,景雲清欣然。
景雲清雙掌一拍一闔,中間抵了個冰冰涼涼的硬物,閃著銀光的刀鋒指著他的眉心,卻進退不能,箝制於雙掌猛勁之間。
僅是一瞬,景雲清雙掌一扭,唐傲不敵其勁,即便以左輔右,終是難抗,她猙獰咬牙,實在沒辦法,只能鬆手棄械。
喀噹一聲,短鐮刀飛落於地,唐傲可不會就此罷休,這小公子真是惹毛她了,就算其血無用,她也要奪其命大快人心!
至於那個黑衣服的,她想,自己的孩子長大了也會那般清秀明媚的吧?
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她又忍不住火氣,心神狂躁,氣脈狂亂,即便頭昏腦脹也壓抑不住嗜血的慾望。沒了兵器又如何?她的十爪亦是令人聞風喪膽!
見唐傲撲了過來,司徒斬下意識退了一步,可視野一下便被景雲清的寬背與晃蕩的馬尾占據,他忍不住喊了一聲:「景雲清!」
這是他第二次說出這三個字。頭一回是初見,他被當成宵小讓景雲清給捕了,景雲清介紹自己時,他疑惑地咕噥了一次。之後,他只喊「景大公子」。
沒什麼原因的,他只是不想忘了二人身份懸殊,他只是不想被說高攀貴族,只是不想景雲清被說與下賤之人廝混……
司徒斬生父雖為商,卻也只是曾經,早被抄家了,家破人亡。因他生母為妓,更為低賤,二人相戀,眾人唾棄,最終未能力排眾議,雙雙殞命,人倫悲劇。
幸好,蒼武流收留了他。幸好,心中大義仍在。幸好,遇見了景……呸!
他不知景雲清做了什麼,只見背影一滑,轉了大半圈,竟到了唐傲身側。唐傲轉向不及,徑直撲向了司徒斬,他心內大駭,卻移動不了鞋履,不過上身向後微傾,神色呆滯中帶有幾分驚恐。
當唐傲抬爪襲來,銀灰色的長髮有如群魔亂舞,眼角的紅筋特別突出,好似嚇唬小孩的大人扮成的鬼怪。才怪呢,他這個成年人也嚇死了好吧。
可他又見景雲清一個滑步,兩手一抬──他可比唐傲高大太多了,胳膊自然也更長。隨便一伸就追上了唐傲的雙爪,然後大手輕鬆一握,直接一手一腕攫住了唐傲。綽綽有餘。
唐傲愕然,司徒斬駭然,景雲清毅然。
唐傲咬牙,頸子扭了半圈過去,怎料雙腕上的力勁一緊,她竟渾身脫力,甚至沒法站定,反而是景雲清撐著她的。她憤憤罵道:「王八羔子!還不放手!看我撕了你!」
景雲清冷靜異常,俛面瞅著唐傲,淡淡道:「有個人告訴過我,開心的時候就笑出來,傷心的時候就哭出來,憤怒的時候就吼出來,你的情緒是你自個兒的,沒人有必要去接受你的情緒。但大姐如果心結難解,我也不能看著大姐繼續痛苦下去。」
唐傲愕然,司徒斬詫然,景雲清悵然。
司徒斬嚇傻了,可他有些揪心,那些話分明不是對著他說的,可他卻被那真情實意感染了,就好像、好像也是對著他說的。
那些話是誰告訴景雲清的?
靜默僅是須臾,氣氛驟變,景雲清又道:「唐大姐,我知你憶子成狂,我雖不為人父人母,可我為人子。倘若我知曉娘親如妳這般傻,那我肯定不願向人提起的,甚至會覺得,花大把時間尋得的娘親,竟是罪大惡極之人的自己愚蠢至極。我知妳心中有恨,但虛芳道長早就羽化,妳……究竟在恨什麼?」
「那個人……那個人他……」
唐傲怔怔開口,神情一愣一愣的,張狂的亂髮堪堪垂落。這麼多年了,她又如何不知那個人死了?她只是不願相信,因為她還沒問出自己的孩子在哪兒,還沒問那個人心裡有沒有過她,還沒問……什麼都沒問。
景雲清點點頭道:「嗯,早就死了。」
唐傲神情大變,倉皇失神地道:「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把孩子還給我!」
她一激動起來,反而渾身痠麻,雙膝一軟,腳踝都扭了,可獨獨眼神目光如炬,又驚慌失措,那就是一個娘親走丟了孩子的樣態。景雲清不是第一次見了,偌大金陵城,治安不算好,江湖本就險惡,孩子走丟、拐賣層出不窮,他看了太多、幫了太多,也錯過太多。
景雲清搖搖頭道:「很遺憾,我雖入武當門下,卻也不知大姐孩子的下落,但虛芳道長正義心善,定不會虧待於他,如今定然大有所成,指不定也在尋大姐妳呢。」
司徒斬嘆為觀止,他已經分不明景雲清是在瞎說還是真心的了。
唐傲倒抽一口氣,怔怔道:「孩子……我的孩子……」
十爪尖銳堪堪垂委,正如其人之色,唐傲嘴裡喃喃念著「我的孩子」,景雲清見她雙目水潤,盈盈流轉,霎時便有晶瑩涓涓而出,滾滾而落。
司徒斬只能見她半張臉,瞧見淚花,詫然不已,那手段兇殘、作風狠戾的女魔頭竟然哭了?
他真想知道唐傲此時在想些什麼。是自己的孩子嗎?或是自己曾殘忍殺害的那些孩子?
唐傲此時所思所想,是前者,可她眼前浮現的卻是後者。腦中不斷閃過她殺死的那些孩子驚恐的神情,有時候被人發現了,不留一個活口。
她還記得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恰在山裡撞見一對母女,那女子以肉身抵擋,抱著她的腰哭求別動她的孩子,她自是不會遵從,將女子斷去腳筋,當其面將孩子殺了,豪飲鮮血。
那些哀求還言猶在耳,「別動我的孩子」、「求求妳放過我的孩子」,她這才憶起,自己當年不也是那般卑微嗎?
司徒斬還以為事情就能如此落幕,可唐傲卻聲嘶力竭,一頭亂髮又張狂起來,身周似乎還有氣息流轉。
心魔難關,終究過不了。
景雲清臉色一變,衝著司徒斬喊道:「斬斬!」
司徒斬肩頭一顫,用半剎理解情勢,再用半剎作出反應,他右搭劍柄,抽劍出鞘,雙手握之,退於腰側,前縱一步,長劍隨出,一個沉悶的異響平息了唐傲沙啞尖銳的吼聲,銀刃沒入玲瓏腰身,從另一端穿了出去,恰好從黃袍側緣擦過。
唐傲霎時如一石像,那張滿臉熱淚、枯槁狼狽的面容僵硬地轉了過去,空乏的神目似有幾分困惑,銀刃並未穿過她的胎宮,可她卻有股喪子之痛。
忽然、忽然她想起了產子那時的痛不欲生,想起有一雙大手任她刮削,卻緊握不放。
……
司徒斬猛然一抽長劍,鮮血迸而霑衣,濡壤而紅。司徒斬傻了,不是因為弄髒了自己的衣裳,而是他竟然捅了女魔頭唐傲。
然後,他看著唐傲眼珠上吊,看著景雲清兩掌一鬆,看著唐傲癱軟倒地,看著景雲清垂首,一臉愁容。
在那連風也寂靜的片刻之間,司徒斬只聽見了微弱的一聲:孩子。
鮮血於腰際涓流不息,好似在逃難。景雲清眉眼一緊,擠出了幾條細痕,司徒斬看不見的,但司徒斬從他的聲音就能猜出他的表情了──
「斬斬,倘若我早些年出生,早些年遇見她,指不定她現在就不必死了。」
景雲清的口吻悲壯沉重,就像躺在地上那動也不動的是自己娘親。
司徒斬怔了一怔,眼簾低低垂下,心頭沉如鐵錨,淡淡道:「……天意如此。」
他沒想過唐傲就這麼死了,脆弱得不堪一擊。他猛一抬面,道:「你在水裡加了什麼?」
景雲清正首瞅他,神色略顯無辜,道:「虛神散,方才你急匆匆的時候我加進去的。」
那虛神散雖非益物,卻也非毒,使用得宜能定心安神,若是不當,則使人脫力、擾亂心神。
司徒斬瞠目結舌,沒料到景雲清竟帶了那種玩意兒!
景雲清唇角一揚,滿是無奈,又道:「斬斬,我想問你,你認為唐傲真罪該萬死嗎?」
司徒斬愣了愣,道:「她所行之事兇殘無度,罔顧人倫,天理不容,確實幾條命都賠不上的,死了反倒便宜了她。可……她終究只是一名女子,終究只是一個娘親。她錯便錯在用錯了方法。」
靜默片刻,景雲清點點頭,無奈消弭了幾分,道:「嗯,但願來生她能幸福,不為人辜負,也無辜負他人之意。」
司徒斬有些訕訕,將劍收鞘,撇開了視線,道:「咱們回去吧。景大公子,你沒傷著吧?」
景雲清答非所問:「斬斬,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
司徒斬嚥下了那句「好你個大頭」,改為輕應一聲。
景雲清沒說今日七夕,司徒斬自然不必說自己知道。
《唐尋故人入迷途,傲世血飲情終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