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 西風續

　　距離股東會召開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時，馬路上到處都是記者，身為予万前幾名的大企業，總經理住院自然成了各家報社爭相報導的新聞。而翠華是柳萬的兒子，今晚為了避人眼目著實費了不少工夫。 

　　他騎著機車，連夜趕往克陸區，而這一切只因為奚檬的一句話。 

　　看著還未光的天空，翠華摘下了安全帽。擋風板上還有一隻死蒼蠅，翠華將它拍落到地面。他回想著與即將要會面之人聯繫前，與奚檬的對話。 

　　「你要我當上總經理？」翠華看著奚檬的眼神，但不管看得再怎麼用力都還是看不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不是我。」奚檬說：「是你自己想要的。」 

　　「我想要嗎？」翠華覺得頭腦要爆炸了，他只是想要知道公司裡是誰在偷錢，沒想好也沒準備好接管公司。 

　　「當然你也可以等，等總經理醒來，等你能夠跟沙侖抗衡的時候。」奚檬說：「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只是至少也要七年後。」 

　　「要競選總經理也要有人提名。」翠華的話變小聲了。 

　　「柳晉誠可以幫你提名。」奚檬說：「他身邊的人，加上看沙侖不順眼的人，你有兩成的勝算。」 

　　奚檬用指尖敲打著大腿，一邊思考一邊計算。「就算再給你兩個十年，你可能都沒有這麼高的勝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但是……」翠華想說點什麼，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在期待奚檬能幫他接話，幫他把心裡想說的話給說出來。他看向奚檬，奚檬的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好似看穿了翠華的想法一樣，告訴他要他自己說出來。 

　　「但是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有這份心。」翠華說：「父親只是住院而已，我不想讓公司裡的人覺得我是為了權力才競選總經理的。」 

　　「找個人聊聊吧。」奚檬說：「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建議，而是朋友。」 

　　奚檬靜靜看著眼前的棕色牆壁，閉眼，眨眼，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沒有感情。眼前的光景，在視網膜上不斷變換，或是視丘上。 

　　「對了。」離開前翠華想起一個問題。「奚檬是你的姓還是名？」 

　　奚檬手指敲著大腿，沒有回答。 

　　「朋友。」翠華一腳踩在蒼蠅上，活動了手腕的關節，心想自己是不是來早了。「我的朋友也就只有兩個人而已。」 

　　「我不想見她，就只剩下他了。」當奚檬說朋友時，翠華並沒有第一時間想到蘭納，不過想到蘭納後他便馬上行動了。 

　　翠華想打電話給蘭納，但他並沒有蘭納的電話，於是就打電話到學校去，接通電話的人是簡伶，還好簡伶願意告訴翠華蘭納家的電話。翠華再打給蘭納，說要見面他便豪爽的答應了，只是唯一的問題是他現在人在克陸區。 

　　克陸區是予万的西北角，就算開車也要五六個鐘頭，不過翠華沒管那麼多，馬上約好早上兩人在當地的教堂見面。因為教堂的顏色是帶有一點點淡藍色的白，所以也有天空堂的別稱。天空堂是予万最早的一間教堂，經過幾次整修後現在也是予万最大的教堂。 

　　教堂現在的擁有者是万那常安，也是蘭納的表妹。從不知道哪來的記憶，蘭納跟常安很好，幾個星期就會去探望她一次。 

　　翠華到達教堂時已經是深夜了，實際幾點並不知道，這時候黑暗反而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己騎了快八個小時的機車來到克陸卻被放鴿子。 

　　「翠華。」還好遠遠的就聽到蘭納的聲音，翠華激動的小跑步過去。寧靜的夜讓教堂看起來也是黑色的，甚至有些陰森恐怖。 

　　「蘭納。」翠華本來已經想好了開場白，但或許是自己的自卑感在作祟，他發現自己竟然變回了以前那個內向害羞的他。 

　　「有半年沒見了吧，這半年你過得好嗎？」蘭納親切地問，這讓翠華有些意外。預想中的蘭納會是輕浮一點的態度，開口第一句話就在挖苦人。不過這樣很好，翠華也變成了這半年來成熟的模樣。 

　　「爛透了。」翠華說：「你呢？過得怎麼樣？」 

　　「哈哈哈哈。」蘭納笑了幾聲，對視的眼神似乎回到了學院時期的輕鬆自在。「我也爛透了，不過再怎麼糟也不比在教堂前面敘舊還糟。」 

　　蘭納用眉頭說明連他也不願意在夜晚待在天空堂。「到我家去吧，嚴格來說是我表妹家。」 

　　「那就先謝謝你的招待了。」翠華跟在蘭納的後方，小心翼翼踩在有些鬆軟的泥地上。泥地上的草也稀疏了，但不曉得是因為草稀疏了泥地才鬆軟了，還是泥地鬆軟了草才稀疏了。 

　　蘭納在米色的石階上停下腳步，轉過來用厭惡的眼神看著翠華，說：「你變得市儈了。」 

　　翠華愣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只是告訴自己剛才蘭納的話是開玩笑的。 

　　常安家就在天空堂旁邊步行兩分鐘的地方，進門前蘭納特別告訴翠華她已經睡了，要他進去時放低腳步跟音量。 

　　「不然就別打擾到她了吧，我們去附近的的家聊就好。」翠華說。 

　　「我也想換個地方，不過這個時間點附近的店家都關門了。」蘭納邊說邊打開了那扇深黑色的大門。 

　　別墅是水泥紅磚建造，跟天空堂是同一個色調，整體是娜維多王國的風格。一進門用來照明的壁火給客廳增添的溫暖。壁爐旁邊站了個穿白襯衫的男人，帶著眼鏡頂著染成淡綠色的蓬鬆短髮。 

　　「他是我們的管家，艾莉緹。」蘭納介紹。「別誤會，他是男生。」 

　　「你好。」翠華微笑點頭。艾莉緹沒有微笑跟說話，只是微微鞠躬回應。 

　　「我們去飯廳吧。」蘭納說，並帶頭走過了一個長廊，長廊的盡頭是蘭納所謂的飯廳，裡面的空間大概可以容納五十人，中間置了一張超長的長桌。在長桌末端的一角擺上了兩人份的餐具和食物。 

　　「我還記得你上次請我的那頓飯。」蘭納說：「因為時間倉促，請容許我準備不周。」 

　　兩人走到長桌那端，蘭納拉開了椅子服務翠華入座。拉開椅子的瞬間，翠華開始真正感覺到不自在。高級的餐具，說是準備不周但還是有主食前菜的內容，替客人拉開椅子的優雅跟紳士，就連管家的乾淨整齊都像是在告知翠華他並不屬於這裡，連汽車駕照都沒有的他跟他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不自在的感覺愈來愈深，好像時時刻刻有一雙自卑化成的手掐著喉嚨，讓翠華說不出他真正想說的話，漸漸客氣，漸漸禮貌，漸漸軟化的態度就像是在討好蘭納一樣。 

　　「不用這麼拘謹沒關係。」哪怕蘭納說的再真誠，翠華一時半刻也改變不了自己。這讓翠華更加苦惱，苦惱該怎麼開口說出他需要幫忙的事。 

　　主人準備的主餐是一道魚料理，是比較清淡的口味。讓翠華最喜歡的其實是湯，湯裡面的排骨味道很特別，他很少吃到這種又脆又泡在湯裡面的肉。 

　　「你喜歡對吧！」蘭納非常開心的說：「我可是先炸過再煮湯的，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是真的很喜歡。」翠華很是佩服，蘭納居然還特地下廚準備這道料理。「而且這些菜居然都是你做的！」 

　　「沒有。」蘭納說：「其實就只有這湯是我弄的哈哈哈哈哈。」 

　　翠華很無語，但還是跟著乾笑。 

　　「差不多了吧。」吃完飯後，蘭納對艾莉緹使了個眼神，艾莉緹低下頭離開飯廳，輕輕將門給闔上。 

　　「嗯，差不多了。」翠華深深深呼吸，微微抬起頭讓被掐住的脖子喘氣。 

　　「我看新聞了，明天就是股東會了。」蘭納說：「我就直接問了，你會當上總經理嗎？」 

　　話題進入到這邊，柳翠華的呼吸漸漸順暢，好像慢慢回到了自己的主場，就像他帶蘭納去他愛去的餐廳那天一樣。 

　　「不會。」翠華說：「其實我也想不到我能當上總經理的理由。」 

　　「那如果你當上總經理，你會想做什麼呢？」蘭納的眼神變得嚴謹，舉動也變得小心。「我只是好奇而已，別想太多。」 

　　「就像朋友聊天而已嗎？」翠華看著手上的銀製湯匙，反問自己能跟万那家的人像朋友一樣嗎。 

　　「嗯。就只是朋友閒聊。」蘭納溫柔且堅定的回答。 

　　柳翠華思考了一下，然後又思考了一下。「其實我跟我堂哥發現了公司有人在挪動款項，我們出發的點不太一樣，但目的都是想讓公司更穩健。」 

　　翠華將用完餐的盤子疊在一起，就像他終於願意整理他混亂的思緒。「可是我還沒準備好當總經理，但是時間很急，這是我難得有打敗沙侖的機會。」 

　　「誰說的？」意料外，蘭納用翠華過去沒聽過的認真口氣說：「未來的事哪說的定，而且你說的沙侖是誰？她有比你跟你父親親嗎？」 

　　「是沒有。」翠華咬著下嘴唇說。 

　　「你的機會並不是誰說了算的，也不是錯過就不會再有的。」蘭納說：「抱歉，一直到現在都忘了問你父親的狀況。他還好嗎？」 

　　「不好。」翠華說：「不過我其實我也忘了關心他。好像被蒙蔽雙眼了一樣，我只記得明天就是股東會，不記得開股東會是因為我爸生病了。」 

　　「喝酒嗎？」蘭納問。「我感覺氣氛正好。」 

　　「當然。」翠華說：「如果你願意陪我喝一杯的話。」 

　　「我當然願意。」蘭納說完便叫艾利緹去開了瓶葡萄酒。 

　　這個夜晚翠華重新認識了蘭納也重新認識了自己，一開始翠華只喝了一杯，還抱持著僥倖的心態想隔天去股東會看看。當他跟蘭納喝了半小時後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是回不去了，於是便放開來喝。 

　　蘭納說他沒看過翠華這麼開心的樣子，翠華說他自己也沒有看過。就這樣，翠華在万那常安家的飯廳度過了一晚，股東會毫無意外的通過了沙侖任職總經理，一直到酒醒後知道消息，翠華才發現他的內心其實還是有想要當總經理的慾望。不過很快便放下了，畢竟他還年輕，還有的是機會。 

　　在翠華睡著後，艾莉緹打開門手拿著電話到蘭納身邊。蘭納看了艾莉緹一眼點了點頭，後面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不是告訴你十二點後不要用廚房嗎？」 

　　「抱歉。」蘭納說：「這個人對我有點重要，而且我今晚有必須見他的理由。」接著蘭納轉成氣音，用嘴型說：「是何晷那個鬼子拜託我的。」 

　　蘭納拿起電話，嘟幾聲後電話很快接通了。 

　　「嗯，他睡著了。」万那蘭納左手抓著衣領撐著下巴、面露疲態，眼睛流露殺氣。「下次別在九點後打給我。」接著迅速掛斷電話。 

　　柳翠華回到公司，待了一年後升到了部長，同年也是第一部長片電影問世的一年，還有第一支手機發明的一年，還有柳翠華終於拿到汽車駕照的一年。 

　　隔年柳萬回國後在醫院過世，後來的五年柳翠華將心力全放在事業上。他提倡的三個新運作模式大幅節省了成本，省下來的錢也主張發放給基層員工。在之後的股東會上他打敗了沙侖成為總經理，海莉成為了副總。之後奚檬退休，公司過往的弊案成為了柳翠華主導的目標。隔年私下跟沙侖達成了和解，公司更進一步擴大了規模。就在大家十分看好柳翠華這個不到三十歲就非常有能力的總經理時，他卻無預警的退休了，還讓沙侖回來當總經理。 

　　回到柳萬航運的沙侖在他的辦公室找到了一份手稿，上面是柳翠華的字跡，但內容完全不像他會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