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葉緋
知道了就能真要自己放棄嗎?
當霈霈說起她的算命時,我疑問。
放棄了就能比較快樂嗎?
我疑問,但我沒開口問,因為倒數了,2005年來了。
變成2005年的這一刻,從晚餐之後就一直沒命似地灌自己酒喝的霈霈終於也不勝酒力而跑到廁所去、把胃裡過多的酒液以及心裡過多的煩惱吐出。
「去看看她吧。」
「我?」
「嗯,幫她把頭髮撩起來、拍拍背之類的。」
「妳很有經驗嘛。」蘇沂吐了個漂亮的菸圈,但依舊沒有想要起身的意思。「那女人是不是常這樣啊?」
「不是。」我笑著搖頭,「是有段日子我也常這樣。」
「看不出來妳曾經酗酒過。」
「不是酗酒。」
是依賴安眠藥,而且那時候沒有人幫我撩頭髮和拍背,那很難受。
點燃一根蘇沂的菸,在心裡、我囉嗦了這麼一堆,不過,也只是在心底囉嗦了這麼一堆;而蘇沂望著我,臉上是好像想要問些什麼的表情,不過他終究沒有問,他只是捻熄了左手的菸,把右手的啤酒一飲而盡接著空罐捏碎,然後起身慢慢的走向廁所。
當廁所裡傳出沖水聲時,我聽到他倆吵吵鬧鬧的嘻笑聲,我聽見醉透的霈霈吵著要蘇沂揹她上樓,我聽到蘇沂口中咕噥著「妳很重。」「敢吐在床上就揍妳。」,接著我聽見他們的喧嘩上移,上移,終至完全性的沉默;沒一會兒的沈默之後,我聽見溫泉池裡傳出嘩啦的水流聲,在水流聲裡,我聽見自己這麼疑問著:不會是在裡面就做了起來吧?會不會多餘的人是我?會不會我一直就多餘?
搖頭,我替自己感覺到啼笑皆非,真的啼笑皆非,我的存在焦慮,我苦笑;傾身,我捻熄了已經燃燒到底的菸,拿起擱了整晚還沒喝完的啤酒我灌了一口,啤酒苦掉了,別的也苦掉了。
苦掉了。
就這麼呆呆的望著窗外蘭陽平原的夜景,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的時間之後,我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走近,轉頭,我看見換上便服的蘇沂。
「還不睡?」
「還不睏。我以為你們睡了。」
「那女人睡了,我則是又跑去洗了澡順便再泡個溫泉。剛被她吐了整身,超噁的。」蘇沂的臉整個皺了起來,「那件浴衣我要叫她付錢買回去洗乾淨之後送給我!」
「呵。」指著蘇沂擱在菸盒旁的手機,我說:「剛有人傳訊息給你。」
「罐頭簡訊。」拿起手機查看之後,蘇沂笑了起來,「果真,而且還是樓上那位傳的,白痴!」簡訊內容看也沒看的就直接刪掉,把手機擱回菸盒旁邊、蘇沂找話聊似的說:「大概是預設好發送給某個群組的罐頭簡訊吧,果真是連祝福也不經心的女人。」
「呵。」
「我曾經收過個罐頭簡訊印象深刻。」
他說。簡訊的一開頭就是台北101遭受恐怖攻擊死傷幾千人什麼的,簡訊最未是但你是唯一的幸運者因為你收到這了封簡訊之類的,祝你生日快樂還聖誕快樂的。
「看完之後我氣的不得了,真的氣得不得了。」
當時他人在台北街頭,某個轉角的咖啡廳抽菸,他記得,看到簡訊時他第一個反應是信以為真的起身找了找101的方向,接著他認真思考會不會剛好有哪些認識的人就在那恐怕攻擊裡,他甚至想要喊來老闆問有沒有電視想看個新聞,最後他看到簡訊最未才發現這原來只是個開玩笑的祝福簡訊。
「我氣的不得了!」他又重覆了一遍,「有那麼多罐頭簡訊、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挑這個傳送呢?這種收到這種垃圾為什麼不呸一聲直接刪掉還要轉送呢?」說著說著他嘆了口氣,「哎~~我不太會解釋為什麼那麼生氣,我--」
「我懂。」我說,然後他笑了起來,笑裡有被了解的安心,「你好像不太打簡訊?」
「嗯,我習慣直接打電話,或者乾脆跑去找對方,」又燃起一根香菸,「簡訊沒問題,但罐頭簡訊就真的很討厭,連收都不想收到的那種程度討厭,就是連生日卡片我都自己設計,然後手寫祝福,我超討厭制式化的祝福,尤其實罐頭簡訊,更別提還是群組發送的那種。」
「聽的出來你真的很討厭罐頭簡訊,剛剛起碼就重覆了三次。」
「呵,妳呢?」
「我什麼?」
『剛剛沒有同時收到霈霈的簡訊?還以為我們是在同一個群組裡面。』
「不曉得,我手機放在辦公室裡。」
「忘記帶?」
「故意的,難得休假還要被打擾的話會很掃興。」跟著也燃起一根他的菸,接著我說:「這大概是我今年第一次休假旅行吧!不,嚴格說起來是去年才對。」
「不是吧。」
「真的喲。」
「再忙的話、賞自己半個天開車去谷關泡溫泉總行吧?還是說妳家後花園就有個從日本空來台的溫泉池?溫泉水還是真空包裝的那種?」
然後我就笑了。
「不,我家沒有後花園,因為我媽討厭花花草草的她看了會心煩,只有個大車庫,車庫裡放的儘是些笨車子。」
然後他也笑了。
「是不太敢給自己放假。」
「妳對自己太嚴格了。」
「沒辦法,不這樣不行。」
「為什麼?」
「放假不難,難的是收心。」
「愛人不難,難的是不愛。」
「咦?」
「沒事。」他快快的說,而表情是不自然的欲蓋彌彰著什麼,接著他轉移話題:「菸沒了。」
「抱歉哪,我今天好像抽太多了。」
「沒關係啦,我再去大廳酒吧買就行了。」
「還開著嗎?這時候?」
「不試怎麼知道?」
「也對。」
起身,走沒幾步之後,蘇沂卻又折了回來。
「忘記帶錢?」
「不,是突然想到,要不要乾脆一起去喝杯酒?」
我為難。
「還是妳想睡了?」
「不,只是…我還穿著浴衣耶。」
「沒關係啦,反正大家都這麼在飯店裡跑來跑去的,」並且,「難得能和妳在像樣的地方喝杯酒。」
「那家店聽到的話會傷心吧?」
「呵,妳總是知道我在說什麼。」
大廳酒吧,他的whiskey和我的whiskey sour,我們。
「果真還是這種地方比較適合妳哪。」
「什麼?」
「比起我們常去的那家夜店,這裡還是比較適合妳。」笑了笑,蘇沂突然的又說:「今天霈霈不是先開車來我家接我嗎?」
「嗯。」
「接著我們才去妳的公司等妳下班。」
「是啊。」
「雖然本來就知道妳的身份地位,可是平常不會特別想到這個,真的不會特別去想這個,因為妳沒什麼架子,也不怎麼提起家裡或工作的事,但今天親眼看著妳穿著套裝從那棟亮晶晶的氣派大樓走出來,這一切,好像真的就具體了起來,真的就從眼前具體了起來。」
「突然的、說什麼啊。」
「沒事,可能我喝多了吧。」
「要點杯熱咖啡嗎?」他點頭,於是我喊了服務生:「黑咖啡,兩份奶。」
「我想得肺癌死掉。」沒頭沒腦的、他說。
「什麼?」
「我是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要的是這個死法。」
「你是不是醉了?」
我問,然後輕拍著他的背,這讓我們的距離顯得有點親近,太親近,我們都發現到這點,可我們都沒有移開這距離。
咖啡上桌,立刻喝了一口之後,沒頭沒腦的、蘇沂又說:
「覺的很寂寞哪。」
「嗯?」
「很久沒收到妳的夜裡簡訊了,滿寂寞的。」
自從上次的無名咖啡館之後,就不再這麼做了。我回答,在心裡回答,而嘴上,說的卻是:「怕打擾到你啊。」
「哪會啊,總是很歡迎打擾的哪。」
「對誰都是這麼說的吧、你。」
「並沒有。」
「少來。」
「真的。妳好像不太相信我的樣子?」
「這麼明顯嗎?」
「糟糕。」苦笑著,蘇沂才又說:「害我一直悶著頭想那天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怎麼怎麼想破頭的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哪。」
「明明想太多的人是你吧?」
挪了身體,蘇沂讓我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近的幾乎沒距離。
「甚至是今天在樓下等妳的時候,都還覺得妳會晃點我呢。」
「可能你潛意識裡希望我這麼晃點吧,兩個人還是比較對哪。」
「那我就會直接走下車讓霈霈一個人享受這貴死人的飯店,接著她可以盡情的吐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我都沒有意見而且還很樂見。」
「你很壞。」
我咯咯的笑了起來,我發現他手臂此時環繞著我背後,我仰頭讓自己靠上他的手臂,他換了個姿勢把我摟進懷裡。
這是我們最接近愛情的一刻;這是兩年多以來,我再一次感受到別人的體溫;氣氛太美,美的讓我感覺到安心,安心的幸福感。
久違的幸福感,只屬於我的,不分享。
「那天我還花一千塊拜託老闆娘聽我說故事咧。」
「真的假的?」
「真的啊,不信妳可以去問她,騙妳的話我裸體逛大街。」
「白痴,我才不敢咧。」
「呵,我也不曉得那天是哪來的勇氣,可能是傷心過了頭吧。」
「傷心?」
「嗯,傷心,我告訴她一個關於傷心的故事,故事裡有我,還有一個我愛上的女人。」
愛情慣犯。我想起。
挪了身體,我拿起酒杯喝了口酒,也順勢讓自己離開蘇沂的體溫,我要自己別去想他愛上了誰。
他愛上誰?
「嘿,妳星期一才進公司嗎?」
伸了個懶腰,他問,問的突然,也問的不太自在。
「嗯。」
「我去上個廁所。」
捉起手機,我看見他筆直的走向男廁,他沒醉,他清醒,我心想。
「記得回簡訊給我。」
回到座位之後,蘇沂這麼說,然後笑,神祕的笑。
隔天我們都沒有吃飯店的早餐就直接退房,因為都睡得晚也起得晚;我們哪也沒想再去的就直接開車回家,因為霈霈看起來還在宿醉的樣子。
「我以為你會直接回台北。」
經過台北時,躺在後座的霈霈問,而這是她離開飯店之後唯一說的一句話。
蘇沂沒回台北,他說還想再放自己幾天假。
「去年賺太多,我想我還值得再休幾天假,要不會害國稅局加班。」
握著方向盤、蘇沂開玩笑的說,而視線是望著後照鏡裡的霈霈,但霈霈沒搭腔,反常的沒和他抬槓。
回家。
下交流道,把霈霈送回家之後,我要蘇沂先送我回公司。
「不是吧?妳還要上班?今天還是週未耶。」
「我也不想害國稅局加班,」學著他,我說,「我只是想先拿個手機。」
接著我看見他怔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蘇沂臉紅。
原來他也會臉紅。
“沒勇氣親口說愛妳 就只好請簡訊幫個忙
沒數過愛上妳多久 但久到該給自己勇敢一次的機會“
望著手機上、蘇沂昨天傳送的簡訊,我很難不察覺自己的嘴角出現過甜的微笑。
給自己勇敢一次的機會?
本來是很想要在這裡回個簡訊給蘇沂的,但我左思右想的卻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只除了我愛你。
把手機放進包包,鎖上門,我下樓;望著電梯裡鏡子的自己,我看見愛情的模樣,我看見好久不見的自己。
「沒想到妳會來這一招,先拿手機。」
「誰叫你要先問我是不是星期一才進公司。」
「失算。」
「本來還想當著你的面看的。」
「妳狠。」
「D檔。」
「嗯?」
「D檔才是前進,你不會是一直想P檔在原地吧?」
然後,我們都笑了,方才嘴角的甜,此刻甜進心裡了。
回家。
倒車入庫,把車停妥熄火之後,沒有電影裡慣常出現的「要不要上來喝杯咖啡?」也沒有「可不可以上去借個廁所?」,我們就是下車,然後牽手,然後……
霈霈會怎麼想呢?
當蘇沂從背後抱住我的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突然想起這個問題;然而,當他吻住我的那一刻,我只想忘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