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葉緋
/
「怎麼樣才能把心打開來?」
在無名咖啡館裡、和蘇沂不知怎麼聊起的這話題:把心打開來。
時序是秋末冬初,在兩個人的無名咖啡館裡,沒有霈霈,說好要來的霈霈結果這天卻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就連打電話給她也沒接;關於這點、蘇沂好像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我心想他們兩個人大概又吵架了,我總是搞不懂他們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其實有點羨慕他們總是吵吵鬧鬧的感情。
那次的新居party最後他們兩個說好要一起搭計程車離開車,可是後來蘇沂下樓去買了包菸回來之後,卻又改口說他有事要先走了,也沒問霈霈要不要一起先走、就自顧著離開,霈霈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樣子,很不開心卻又反常的悶不吭聲,還索性就待在我那裡一起過夜了。
「好像從畢業旅行之後,我們就沒有一起這樣過了哦?」
黑暗裡,我聽見床的另一側,霈霈呢喃似的說。
「好久了,七年?」
「不曉得,反正是夠久了,一眨眼我們居然也認識十年了耶,真可怕,感覺好像昨天才國中畢業而已,結果今天已經認識十年了,嘖嘖。」
十年.陳讓最愛的歌,陳奕迅的「十年」。
「但其實應該扣掉大學那四年的。」
回過神來,霈霈還就著這話題在黑暗裡說著。
「嗯?」
「大學的時候我們幾乎沒聯絡,對吧?」
「嗯。」
「那時候我以為妳在生我的氣。」
「怎麼這樣想?」
「妳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我的初戀男友,分手後和霈霈交往的他。
「記得啊,不過臉倒是有點忘了什麼樣子了。」
連到底是雙眼皮還單眼皮都想不起來的那個程度。
「說真的,妳有生氣過嗎?」
「沒有,我沒有妳以為的那麼愛他,而他也是。」不過當時的我和他都還不知道這件事,還不知道其實自己和對方都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怎麼啦?」
「今天不知道幹什麼的,突然發現我們好像從那之後就不再討過彼此的感情生活了。」
「好像是哦。」
「還滿懷念以前嘰嘰喳喳的聊著男人啦、誰誰誰很帥啊、誰誰誰好像喜歡我的啊……的那個時光。」
「已經沒有那個心情了啊。」
已經沒有那個心情了……
「而且我最近突然發神經的經常想起他。」
「哦?」
「不知道他結婚了沒啊?後來過著什麼樣的人生啊?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呢?啤酒肚是不是冒出來啦?頭髮有沒有開始變薄啦?這一類的想起他。」
「聽起來比較像是好奇。」
「我和小埃及分手了。」
沒頭沒腦的,霈霈突然說。
是從什麼時候我們聊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也開始先鋪陳了呢?
「不意外?」
「不意外。」
沒分手我才意外。我心想。
「我好累,談戀愛談的好累了。」
「聽起來還滿令人羨慕的嘛。」
「才怪咧!沒騙妳哦!我從幼稚園就開始談戀愛了,初戀的對象是巷口賣大麵焿那位阿姨的小兒子,和我同個幼稚園。戀愛經驗多的不得了哦!可是很奇怪,戀愛這東西我依舊還是搞砸的多。 」
「這種事情不能用經驗值比的嘛。」
「很好笑,如果愛情是個事業也有年資的話,我現在應該可以當董事長囉。」
「那我應該還在停車場的小門亭找零錢吧。」
然後我們就笑了,在一陣發洩似的大笑之後,霈霈問我想不想睡?我說其實還不睏,接著我們一致認為那麼就下床移駕到吧台,繼續把白天買太多的紅酒開來喝。
「嘿!要不要來個久違的lady’s talk?」
「別了吧,聊房地產我比較拿手。」
不管我,霈霈依舊著問:
「妳談過幾次戀愛?」
「我沒談過戀愛。」
「少來。」
「我對戀愛的定義比較嚴格。」
「真狡滑。」
「或許哦。」
「那我問妳哦,如果心裡住著某人,而且每天每天的都很想他,很想見他,想的幾乎就像好像自己真的是在熱戀的樣子了,這算不算是和對方談戀愛?」
「柏拉圖式戀愛哦?」
「呿~~」
「不算吧。」
「但我真的很想把他算進來耶!」
「神經。」
「真的啦!甚至每天每天我都得花很大力氣才能要自己忍住不拿起電話打給他,什麼開場白也沒說的就是霹頭一句:喂!我告訴你哦!如果有人問你、這輩子被幾個人愛過,千萬別漏掉算我一份哦!」
「神經。」
「哎~~就知道沒有人懂我。」乾脆連酒杯也懶得拿了,直接拿起紅酒瓶就著瓶口豪邁的咕嚕咕嚕,並且試著理解為什麼我說不能打電話叫門房去幫我們買宵夜過來之後,霈霈才又說:「大概是以為累積了太多感情債了吧,現在遇到報應了。」
「亂講。」
「啊~啊~怎麼樣才能把心打開來啊!」
「把心打開來幹嘛?送人哦?」
很奇怪似的盯著我的臉老半天之後,霈霈很不解的說:
「好奇怪,為什麼蘇沂會覺得妳很像日本純愛電影的女主角?」
「會嗎?」
我說,然後低頭喝了口紅酒,藉此掩飾我此刻的臉紅。
「怎麼樣才能把心打開來?」
而此刻我和蘇沂坐在無名咖啡館裡,一邊確認著霈霈應該是不晃點我們了吧?一邊我轉述著霈霈當時的這個問題。
「是霈霈問妳的吧?」
幾乎是想也沒想的、蘇沂立刻就這麼反問著,而臉上是某種接近生氣的表情,每當聊起霈霈時、他臉上才會出現的表情,簡直像是特別為了霈霈而存在的、這表情。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無法自己的懷疑著他們其實相愛。
「她問錯問題了!該問的是怎麼把對方的心打開才是吧!」沒好氣的,蘇沂皺著眉頭說,「反正不會是自以為是的蠻攻就對了。」
「什麼?」
搖搖頭,蘇沂把臉上的壞表情搖頭,呢喃似的說了句接近無聲的抱歉之後,轉頭,他向冷漠的老闆娘又喊了一杯咖啡,道歉似的解釋:「別理我剛才說的那一堆狗屎,我只是一想到那女人就一肚子火。」
「霈霈嘛。」
望著我,蘇沂突然的說:
「她的個性反而比妳還適合當富家千金。」
我只是個富家千金嗎?
「或許先試著別去想心關著的這件事情。」
「嗯?」
「那個問題,心開的問題,這是我的答案。」
或許先試著別去想心關著的這件事情?
熱咖啡送上桌,抽了根香菸轉換心情之後,蘇沂興致勃勃的問:
「嘿!妳跨年有計畫了嗎?」
忍不住的、我就笑了:
「你真的很愛跨年耶。」
「迷信嘛。」
「迷信?」
「因為太白痴了,所以不好意思說明的蘇沂派迷信哪。」
笑了笑,我說:
「還沒有計畫。」
還不曉得能不能有計畫,其實我想說的是。
明年春天姐姐就要生產了,為了這個家裡第一次到來的新生命,整家族的人都忙的不得了,連遠在加拿大的外公外婆都特地飛回來幫忙照顧大肚便便的姐姐,也於是公司裡的大小事務全落到我一個人身上負責處理決策,我有時會想像如果可以的話,父親甚至希望我代替他去議會質詢也不一定。
然而,連我自己也意外的是,對於蘇沂熱切的邀約,我的回答不是沒時間,卻是還沒有計劃。
我真的愛上他?
「要不就選擇那天來個員工旅遊吧。」
回過神來,蘇沂還在自顧著說,開心的說。
「員工旅遊?」
「嗯啊,自己開工作室以後,我發現對於上班這件事情,我什麼也不懷念就只除了員工旅遊。你們公司有員工旅遊嗎?」
「有啊,一次國外一次國內。每年。」
但每次我都沒去。
「真不愧是大公司……算了。要參加嗎?蘇沂的非正式員工旅遊,哈!」
「去哪?」
「我想來個溫泉旅,如何?」
「北投挺近的,幾個捷運站就到了不是?」
「但妳不上台北不是嗎?」
「你記得?」
他難得靦腆的笑著。
「要找霈霈嗎?」
我問,問的探試,而他怔住。
望著蘇沂征住的表情,我想起霈霈曾經說過的:愛情,給過我們一次機會。
--蘇沂也約過我跨年。
--本來他的意思是兩個人,哦……好吧!我也不確定。
「好啊。」
結果,我聽見他這麼回答;而我,好像開始有點明白霈霈當時的心情:喜歡妳,卻不說,不說就是不說。
愛情給過我們一次機會。
我想像那年他們就坐在這裡,這我們總待著窩著的桌子邊,這無名咖啡館,不歡迎也不拒絕任何人進入的無名咖啡館;時序或許同樣是秋末冬初也不一定,那不重要,不重要。桌子的這邊是霈霈,喝的是美式咖啡,糖的份量是兩倍,提拉米穌會點來配著吃,霈霈,正墜入一段虛幻且遙遠的網戀,她害怕,害怕虛幻害怕遙遠也害怕網戀,但她墜入,仍然墜入,因為愛;她愛她也怕,是這麼不確定該不該繼續下墜的霈霈望著眼前的蘇沂,她心想:或許愛他才是對;桌子的那端是蘇沂,人生失去信仰,生活沒有方向,並且、剛結束一段感情,愛多深?不知道,只知道他當時喜歡著霈霈,並且他同樣約了她跨年,兩個人的跨年。
你愛我嗎?
霈霈想問,霈霈沒問,拉不下臉問,也放不下心問,當時他們了解的還不夠深,卻也認識的足夠多;霈霈於是賭氣於是試探,結果是他退縮他放棄,他不是真的愛,他只是想要個陪伴,愛情裡的伴。
愛情會讓一個人變得幼稚,而、還能保持理智的,則只能算是需要。
此時此刻的我,望著眼前的蘇沂,心底、是這種感覺,這種明白;他不幼稚,他理智,他是愛情的慣犯。
還好沒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