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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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忙嗎?
收到葉緋傳來的簡訊,簡訊上只簡簡單單三個字和問號一個,而時間是晚上十二點過三十九分,當時我正忙完了整天,坐在新買的沙發上,環顧著什麼都還沒拆封的紙箱以及這十坪大的空間,抽起我今天的第一根香菸。
「在忙嗎?」
望著簡訊我張開嘴巴發出聲音問自己。是可以忙也可以不忙,反正我現在的時間都歸我自己了,我是老闆,自己的老闆,真爽。大概是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很愉快的關係,於是我選擇了後者:我不忙。
呆望著這簡簡單單的簡訊、我判斷這不會是一通商談公事的電話,葉緋把公事都寫在MAIL裡,再緊急一點的則寫在簡訊裡,不過比起她的公事而已、我的部份則通常不會緊急到需要她發簡訊,我不過是個負責建案看板的外包設計、卻能直接和公司老闆對話,多囂張。
「葉緋不喜歡打電話。」
我記得霈霈曾經這麼說過她。總是喜歡評論別人的霈霈,此刻應該正在高空上飛向美國吧?抬頭望著窗外的夜空,我心想。否則這通簡訊的主人也不會是我而是她了吧?我苦笑。
回撥,電話立刻被接通,待她反應過來之前,我就先說了:
「正閒閒沒事在看著在看夜裡的MV哪。」
「夜裡的MV?」
「嗯,夜裡的MV,嚴格說起來是夜前的MV,因為現在還有VJ在廢話,要把這個時段忍耐著看完之後才是真正夜裡的MV,沒有廢話,只有MV。怎麼啦?」
「你可以說個故事給我聽嗎?」
她問,聲音裡有膽怯,我猜想這應該是她不知道猶豫了多久才決心發出的簡訊,求教簡訊。
我想起她手腕上的傷心,我想起我們友誼的起點,我想起那個對於我們而言都糟透了的一年;我想像她此刻正凝望著那道陳舊的傷心,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又惹得她想起?
我慶幸她不是再度拿起美工刀卻是想起我。
我們都寂寞。
我想起陳奕迅喝過這麼一首歌,多希望此刻電視就播著這MV,不過不用說的是當然並沒有,它不是主打歌,有沒有拍成MV都還是個問題;此刻正播著的是陳奕迅的《預感》,多巧合。
多巧合。
「要不要放首歌給妳聽?我正巧聽到一首很好聽的歌。」
「不,我不喜歡聽歌。」
幾乎是連考慮也沒有的,葉緋果斷的拒絕。
也好,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合適告白的個性;也好,反正我唯一告白過的女孩後來逃跑似的離開我;也好。
也好。
「也好,很久很久以前--」
打斷我,她說:「不是吧?你要說的是童話故事?」
然後我就笑了,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多了。
「好吧,那麼重來吧。」
關了電視,點燃今天的第二根香菸,喝了口泡好很久的ucc之後,清了清喉嚨,我說:「黑桃A。」
「黑桃A?」
「嗯,黑桃A。」
很久很久以後,有個男人叫蘇沂,從小他就追求黑桃A的人生,當同學還在胡言亂語著以後要做總統、要當太空人、要是大富翁時,他就決定好自己要是個黑桃A,王牌的黑桃A;他對美感很有興趣也很有一套,他於是走上設計這條路,他要當設計師裡的黑桃A,只可惜上帝並沒有發給他的人生一手好牌,不過這不打緊,擁有怎麼樣的牌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把手中的牌打好,就算是再爛的牌也不例外,就是這樣子的臭屁、這蘇沂,立志要當王牌的黑桃A。
「呵,還滿有意思的故事。」
「嘿,還沒完呢。」
黑桃A沒有信仰也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每當走在路上看到電線桿上貼著「天國近了,悔改信上帝」之類的小紙條時還會氣的要命,因為那字體好醜,為什麼就不能夠有設計感一點呢?是這樣子的不爽;黑桃A不信上帝也對上天堂沒興趣、除非他親眼確定天堂就是他喜歡的樣子,可是有一年黑桃A真的希望上帝是存在的、而且就在他眼前他面前他伸手可及的距離,因為這樣他才可以跟上帝單挑,因為那一年上帝抽走了他手中最好的一張牌:上帝帶走了他父親。
可是上帝沒有出現,上帝不為任何人出現,但是黑桃A卻開始有了信仰:他希望天堂真的存在。他相信天堂真的存在,在天堂、他那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會快活的喝著好酒抽著好菸,說不準還開著一輛又亮又大的笨車子到處消遙,因為他始終很介意父親勞碌了整輩子卻從沒捨得給自己買台車,他沒忘記以前一同上街時,父親望向那些好車的眼神,羨慕卻又忍下的眼神。
「嘿,別哭嘛。」
「……」
「只是個故事啊。」
「可以,再多說一些嗎?故事。」
「當然。」
當然。
「黑桃A後來遇到兩個貴人,一個給了他安定的力量、不管辦公室裡的流言非語,她是個好女人,只可惜……」
「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應該愛上他,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而另一個給了他夢想,或者應該說是,幫他打開上帝本來關上了的門。」
「呵。」
「可是後來發生了點化變,一個愛上他,而另一個……」而另一個他希望能和她相愛,「而另一個正在聽他說故事。」
「故事裡怎麼沒有霈霈?」
「因為霈霈正在天上飛哪。」
也於是現在說故事的人是我而不是她,感謝上帝,假設上帝真的存在的話。
「所以這就是你搬出去的原因?」
「還順便辭職了呢。」
「咦?」
「技術上說來是辭職了,但嚴格說來是轉換成為外接case的形式,就像我們這樣。」
「為什麼這麼決定?」
因為不愛也是一種愛。我心想,我沒說。
「因為我的工作至要跨出第一步了,雖然只是在士林附近月租八千的十坪大小套房,但有面很大的窗戶,而且房東同意我重新粉刷牆壁,還讓我給牆壁塗鴨呢。」
「離天母很近哪。」
「天母?」
「我住過天母一陣子。」
以快的不自然的速度、葉緋說,快轉的說。她的2002年,我猜。
「歡迎參觀喏,因為塗鴨真的很酷啊。」
「很想哪,只可惜是在台北。」
「台北?」
「我不上台北。」
她的2002年,我確定。
不愛也是一種愛。
掛上和葉緋的電話之後,張開嘴巴,我把這句話說出口,在尚未成型的工作室裡,對著菸絲,我說。
不愛也是一種愛。
忘記是在哪裡看到的這句話,在那次的飯店晚餐裡模模糊糊的浮現我腦海,在那趟回程的計程車上,它終究從腦海跳出、轉而具體出現我眼前。
--給我愛,卻又不肯被愛。
米馡說,一語雙關,而聲音,是想要掙脫卻無能力的苦。
「不可以再這樣自私下去了、蘇沂。」
那晚在寄住了將近一年的房間裡,懷裡抱著她那隻總是跑來和我睡的貓,我這麼自言自語著。
「你已經變成是負擔,而不是分享了。」
然後她的貓喵嗚了幾聲,一副覺得我很奇怪的表情,跳下床離開。
「確實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吧。」
望著貓的背影,我這麼決定著。
離開。
我刻意等到農曆年後才遞上辭呈,讓自己也讓別人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等發年終就離職的跳槽上班族;在遞出辭呈的那天,本來是想好了個藉口準備萬一她問起時好使用,可是結果她沒問,她好像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我甚至還有種錯覺是:她鬆了口氣,真覺得她鬆了口氣。
「看的到卻愛不到的苦。」
結果,她只說了這句話,低頭讀著我的辭呈,突兀的只說了這句話。
「嗯?」
「總算是不用再心苦了。」
依舊是沒有主詞的一句話,依舊是米馡一貫的敘事風格。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把年終一口氣花光。」
「哦?」
「去日本來一趟貧窮旅行,東京是旅行的重點,就算睡車站也沒有所謂、那樣子的一個貧窮旅行。」
「聽起來比我衣櫃裡的東西有意思嘛。」
「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比較的啊,因為是本質上的不同哪。」
「呵。但你的年終並不需要那麼貧窮的旅行方式啊。」
「因為要去很久的關係,第一次出國啊,所以是用一種吃到飽的心態希望能夠待越久越好啊。」
「打算去多久?」
「起碼一個月吧。」
「那女朋友怎麼辦?」
然後我就笑了。
「就知道。」她跟著也笑了,「你根本沒有女朋友,對吧?」
「因為我是同志啊。」
「少來。」
呵。
「回來之後呢?什麼打算?」
想了想,我決定據實以告:「或許就著手成立我的工作室吧!雖然還算年輕但確實也不夠年輕了,也該是賭一賭的時候了。」
「跟誰賭?」
「人生。」
「呵。」把玩著手中的離職單,米馡說:「回來後打個電話給我吧。」
「嗯?」
「好讓我們當你工作室的固定客戶哪。」
「米馡……」
「嗯?」
「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差。」
「……」
「而我,真的很想要幫助你知道這一點。」
最後,米馡這麼說。
而我,真的很開心,很替她開心,開心她的回答不是:因為我們都是住在傷心國裡的人。
她不傷心,她只是寂寞,寂寞她的錯過,錯過愛情給過她的那次機會。
--還差點結了婚呢。
我記得她說過的這句話,也記得說這話時,米馡眼底的寂寞;說的輕描淡寫,但眼底卻寂寞的感慨。
搬離開米馡公寓的那天,我特地買了一束大的招搖的黃玫瑰擱在她的客廳桌上,是因為黃色玫瑰代表分離,也是因為,我發現住在這裡的一年以來,沒有人送過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