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門外的柳樹早已燒成了黑炭,味道就如同夥房的嫋嫋炊煙,讓饑腸轆轆的人想起正月裡,坐在家裡的灶台前蒸年糕的日子。 那些記憶里的太平年月,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此時,被炮彈震塌的屋頂,化作了滿地支離破碎的瓦片,將前廳變成了一個天井。 

午夜,旅長一如既往地結束了巡視,他將熄滅的火把放在石凳上,用漆黑的手撣掉頭上的灰,又揉了揉紅腫的雙眼,隨即走進了戰地醫院。 傷患們大多已經昏昏睡去,唯有一位老兵正用力從床上爬起來敬禮。 旅長點點頭,示意他躺下。 旅長記不清老兵的名字,只記得他姓項,與自己同歲,平常脾氣溫和,打起仗來卻勇猛異常。 旅長把一個烤番薯遞到他的枕頭邊,說:"好好休息幾天,等敵人退了,就送你去後方醫院。 " 

"是,旅座。"  

等勤務兵把籃筐中的烤番薯全都分給了傷兵,旅長便快步走出營帳,坐在篝火旁邊的石凳上,用一小截樹枝刮去皮靴上的污泥,靠在磚牆上,閉上了雙眼。 他看見一個熟悉的村莊,竹林掩映著白牆黑瓦,槐樹下玩耍的小孩在緩緩飄落的雪花中歡呼雀躍; 碧波蕩漾的河流上,幾個漁夫乘一葉輕舟駛向岸邊,木槳在水裡劃出一圈圈漣漪。那是民國三十七年的十二月,向來溫暖的浙江南部也飄起了小雪。 屋頂的黑瓦片上、水井邊的青磚上、早已無人問津的斷橋上,都裹了一層白色的細紗。 屋簷下,高大的將軍把手裡的報紙對摺疊好,長嘆了一口氣,坐在火爐旁沉默無言。 年輕的妻子剛剛將一歲半的嬰兒哄睡著,輕輕地關上房門,坐到丈夫旁邊。

"這報紙上講,雙堆集的國軍尚未能突圍。 我想,在這樣的雪天,我們的空軍恐怕難以給他們空投物資。 整整十幾萬人啊......"將軍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低聲自言自語,在寒風中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老爺,外面天冷,要不我幫你拿一件外套來吧?" 妻子小聲問道。

"不用,不用,我不要緊的。" 他慢慢站起,擺了擺他布滿皺紋的手,又將一截木柴扔進火爐:"慧芸啊,天色已晚,你去休息吧。 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兒。 "

"哦,好。 老爺,要是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我一聲。 "妻子低下頭,緩緩向房門退去。

次日清晨,天剛濛濛亮,將軍已經在司令部門口等候。 過了片刻,司令部里走出一位拄拐杖的軍官,他寬闊的額頭上布滿皺紋,黑眼圈在蒼白的臉上格外顯眼,軍裝卻是翠綠如新。 "梁老弟啊,你來了,這些日子家裡可好啊?" 清瘦的軍官一邊說,一邊掐滅了手裡的煙頭。

"報告司令,卑职家裡很好。"

"那就好啊。 贤弟跟日本人在浙西的山區周旋了六年,很不容易,現在是該享幾年清福了。 "

"司令過獎了。 當初能在浙西立足,全靠將士用命、百姓支持,實非下官一人之功。 "將軍沉吟半響,又繼續說道:"近日前線吃緊,在下夜不能寐。 如果司令有用得到卑职的地方,願再赴前線。 "

"唉,你打過多年的仗,勞苦功高,愚兄不該再叫你衝鋒陷陣。 不過,現在中央要我們招募鄉勇民兵,新組建一個旅,用於守衛浙江。 民團的團長自告奮勇擔任旅長,他人緣雖好,但是在愚兄看來,恐怕難當大任。 倘若贤弟能履此職,實為這些浙江子弟兵之幸,也是愚兄之幸。 "

"司令,今共匪猖獗,在下視平息戡亂為己任,不敢久居田園、安逸享樂。 若能領兵作戰,自然求之不得,明日便可啟程。 "

"好,那就好啊,"司令仰起頭,長舒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先休息幾日,等過完了這個年再動身吧。 今冬天冷,你和官兵們如果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 "

"是。"

臨行之日,旅長牽著棕色的老馬走上小山坡,眺望下面列隊集合的官兵,妻子靜悄悄地跟在他身後。 "老爺,我聽說共匪很快就要渡江攻打南方各省。 這是真的嗎? "妻子小聲問道。

"長江上有我們的軍艦,理應能阻共匪軍的舢板過江。 但是,這年月,人心難測。 "將軍微微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答道,又將頭轉向妻子。" 國家有難,吾等軍人責無旁貸。 只是,唉,慧芸,這些年我四處打仗,家裡的事情都壓在你一個人肩上,真是苦了你。 如果有下輩子,我......"

妻子低下頭,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打斷了丈夫的話:"哪裡哪裡,老爺您言重了。 婆婆待我很好,分擔了許多家務。 兒子也長大一些了,讓人省心了。 你在外征戰,多保重身體就好,家裡的事情你放心,不用擔心我。 "

將軍從口袋裡掏出幾小塊金幣,放在妻子的手裡,說:"這些年,紙幣越來越不值錢了。 你把這幾塊金子留著,也許將來能派上用場。 另外,前幾天我買了些綾羅綢缎,放在灶頭旁邊的櫃子里。 自從你嫁到梁家來,尤其是兒子出生以後這些日子,幾乎沒給自己做過衣服。 現在正月裡,若閑來無事,不妨給自己做件新衣服吧。 "

妻子先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點了點頭。

將軍翻身上馬,奔向正在集結的軍陣。 妻子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視著丈夫在雨霧中漸行漸遠。

"報告旅座!" 一身泥濘的通訊兵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他嘶啞的聲音將旅長和周圍的人從睡夢中驚醒。 "東、西、南三面的城鎮宣佈'起義',周圍的友軍也全都聯繫不上了。"  

"知道了,下去休息吧。" 旅長抬起頭,望著士兵惶恐的眼神,平靜地說道。 四周的人,有的開始小聲議論紛紛,有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旅長,也有的趁別人不注意而悄悄離去,消失在夜幕裡。 一個年輕人擠到旅長的面前,問道:"旅座,我們還打下去嗎? " 

人群中一陣騷動。 兩個高大的衛兵呵斥年輕人,叫他不要惑亂軍心。 旅長擺擺手,讓他們兩人退下。  

滿天繁星伴隨一輪明月,照亮了圍坐在篝火旁的人群。 二十七年前,旅長還是一個學童,曾經在課堂上問恆星與行星的區別。 教書先生回答道:「二者之區別,惟夜間方顯現。 恆星發光,而行星不發光。 宇宙間恆星少而行星多,但唯獨恆星可於漫漫長夜為世人照明,而行星不能為之。 " 

旅長沉默了許久,簡單而乾脆地答道:"打。" 他從石凳上站起身,握緊了佩劍,向指揮部迅速走去。  

雖然已是深夜,指揮部里卻燈火通明。 參謀長、五個參謀、兩個團長,正襟危坐在桌子旁。 桌子上擺著一支精緻的鋼筆和幾頁泛黃的紙。 

"旅座,現在的情勢,您也已經看見了。" 參謀長打破了沉默,「老蔣號稱固若金湯的長江防線,一天就垮了; 南京、上海精兵無數,不到一個月便灰飛煙滅。 明眼人都知道,國民黨大勢已去。 現在周邊的部隊都投降了,我們這一座孤城,遲早要陷落。 與其搭上全城人的性命頑抗到底,不如及早和談,從而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我們這幾個人,經過一番仔細的權衡,已經決定明天早晨與城外的共產黨部隊接頭,商量和談事宜。 您只需要在這紙上簽個字,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 

旅長沒有拿起筆,而是凝視著參謀長,一言不發。 參謀長方才自信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不安,他低下頭,朝旁邊的參謀使了個眼神。  

"旅座。" 一位參謀發話了,"我們為了混口飯吃,都打了好幾年仗,心裡早就想卸甲歸田了。 滿清、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無論誰坐在龍椅上,老百姓的生活都相差不了多少,我們何必為了所謂的國家大事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們困守孤城,苦戰六日,也算是對國家盡忠了。 可惜國民黨腐敗透頂,現在要垮臺了,誰也挽救不了它。 您就在這紙上簽個字,結束這毫無意義的戰鬥,然後回到老家過安靜的生活,何樂而不為呢? " 

旅長依舊沉默不語。 桌子旁唯一空缺的木椅,是副旅長曾經的座位。 副旅長如果此時在指揮部里,想必早已拍案而起,將投降書撕得粉碎,痛斥意圖和談的軍官們。 可惜,昨天下午,副旅長已經在城外陣亡了。  

"旅座,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我們和城裡的上千弟兄著想吧。 人人都有父母、妻兒,每一位戰死的官兵背後,都有一個苦難的家庭。 既然必敗無疑,就不要白白犧牲了。 "另一位駝背的參謀站起來,厲聲說道。 兩位團長也隨聲附和。  

旅長笑了笑,不做回復,只是平和地轉身走出大門。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個整齊的信封遞給勤務兵,交代他:"今夜你出城,把這兩封信分别帶給家母和內人。 "隨後又補充了一句:"完成了這個任務以後,你就可以回家了,不必再到城裡來報到。 "看著勤務兵困惑的眼神,旅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下頭小聲嘆了口氣,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棕色的老馬慢步走來,旅長扛起門口殘破的青天白日旗,跨上馬背出城,絲毫不顧背後那幾位高級軍官的叫喊。 數十健兒,也翻身上馬,尾隨旅長而去。 一行人馬穿梭在蘆葦蕩里,刀劍在月光下閃爍著銀輝。

此時共軍的營寨裡,幾個哨兵正圍著火爐取暖。 值班的政委一邊給每個人發饅頭,一邊高聲說道:"同志們辛苦了。 新中國馬上就要成立了,而國民黨反動派困獸猶鬥,時日無多了。 聽說等打完這仗,軍長就給大家發餉銀,然後各自回老家過年。 " 

"好! 好!" 幾個小戰士激動地回應,爐火把他們瘦弱的臉頰烤得紅撲撲的。 

一陣緊促的馬蹄聲逐漸由微弱變得清晰。 班長眉頭一緊,站起身來眺望四周。 遠處火光四射,隨著幾聲槍響,班長向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兩個年紀大的哨兵先是一怔,隨後趕緊抄起地上的步槍,然而還沒來得及打開保險便也在密集的槍聲中倒下。 幾十個騎兵,正魚貫躍過門口的障礙物,揮舞馬刀衝向營中。 營寨門口的火光,將為首的將軍舉的青天白日旗照得雪亮。

三個小戰士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相互對視一眼便向後逃竄。 政委見狀拔出手槍,朝他們高喊:"回來,不許做逃兵! "話音未落,一把鋼刀劃過他的喉嚨,矮小的軀體隨即倒在了血泊中。  

營中一些被槍聲驚醒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將腦袋探出帳篷張望,卻被子彈穿透頭顱,鮮紅的血柱濺在墨綠色的尼龍布上。 一個準備燒早飯的夥夫,趕緊扔下大鍋,躲到附近卡車的底下,驚恐地環視周邊奔跑的駿馬。 幾十個騎兵如同幾十頭猛虎,在營寨中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馬蹄聲、槍聲、鋼鐵碰撞的聲音、受傷士卒的哭喊,蓋過了遠處雄雞的報曉。  

“夜襲!" 一個高階長官衝出自己的帳篷,聲嘶力竭地吶喊。 地堡里的機槍手如夢初醒,連忙裝填好子彈、按下扳機。 頃刻間,機槍聲壓過了馬蹄聲,喧鬧的軍營一會兒便歸於平靜。  

緩緩升起的朝陽,將光芒灑在濃煙滾滾的土地上。 營寨中忙碌的民夫,用手推車將軍人和戰馬的遺體拉到曠野上焚燒。 軍政委正站在高臺上手舞足蹈地給戰戰兢兢的士兵們發表講話:"同志們,不要被國民黨反動派的偷襲嚇倒。 昨夜我軍全體將士浴血奮戰,已經將來犯的敵人全部殲滅。 我們是人民的軍隊,只要不怕犧牲,就一定能夠克服困難,取得最後的勝利! "在掌聲雷動中,軍政委咧開大嘴,露出泛黃的門牙,滿意地走下講臺。  

正午時分,共軍拔寨啟程。 當大軍逼近城垣的時候,城裡一位駝背的中年軍官,舉著白旗,踉踉蹌蹌地爬上斷壁殘垣,站在高處喘著粗氣,大聲喊道: "顧軍長,許政委,各位指戰員,你們辛苦了! 我們全旅官兵,已經決定與國民黨反動派劃清界限,並站在歷史的一邊、人民的一邊,放下武器,歡迎貴軍解放縣城。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 

軍政委沒有回應,而是叫來炮兵團團長,小聲命令:"放毒氣彈。 " 

"什麼?" 炮兵團團長疑惑不解。  

"執行命令!" 軍政委斬釘截鐵地喝道,"國民黨反動派詭計多端,是不可信的,必須將他們徹底消滅! " 

"是!" 團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百余發炮彈越過城牆,飛向城中。 不出一刻鐘,往日繁華的古鎮便籠罩在暗紅色的煙霧中了,寂靜的城裡只剩下小橋下的潺潺流水聲。 

南飛的鴻雁掠過南方的水田,金黃的水稻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今年年景不錯,卻不見田埂上彎腰的農夫,時不時用毛巾擦擦滿頭的大汗,背著扁擔走向炊煙袅袅的農舍。 原野上,只有三五成群的共軍士兵正在把酒言歡。 他們大多是北方人,離鄉半年有餘,現在打完了仗,終於可以回家了。 許多人一邊收拾行囊,一邊與戰友商量如何過年。 夕陽的餘暉里,一個個疲憊的身影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硝煙逐漸隨風消散,自由也一去不復返了。 

不知何時,在城外的荒草地上,有了一小塊墓碑,虽然空無一字,但是時常有人前去弔唁。 尤其是一位衣著樸素而乾淨的婦人,經常帶著小兒子到那附近散步。 婦人幾度想說話,卻欲言又止。 直到有一天,兒子發問了:"媽媽,您一直說,爸爸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這是真的嗎? " 

母親點點頭。 

"可是,"兒子抬頭望著母親,"老師在課堂上說,我的爸爸是反動派,是國民黨的旅長。 他與人民為敵,還放毒氣彈害死了自己以及全城的人。 我們全班同學都痛恨他。" 

母親一愣,蠟黃的臉逐漸變得通紅。 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說:"如果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瞧不起你,以後就別去上學了。 我在家教你。 " 

"哦。 媽媽,我還是想知道,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是真的嗎? "兒子拉著母親的胳膊,不依不撓地問道。  

"等你長大了,我再告訴你關於爸爸的故事。 現在你還小,聽不懂的。 "母親小聲說道,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媽媽,我已經長大了,能聽得懂的。 昨天您還說,雖然我才九歲,但已經是男子漢了,要努力學文習武,不能整天玩。 " 

母親忍不住抿嘴微微一笑,猶豫了半晌以後,拉著兒子坐在草地上。 母親低聲敘述七年前戰場上的故事,兒子專注地聽著,不知不覺中夜幕降臨。 故事講完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媽媽,等我長大了,要為爸爸洗刷冤屈,為他和他的戰友們報仇。" 兒子攥緊了拳頭,大聲說道。 

母親欣慰地笑了,撫摸了一下兒子的腦袋。 兩人站起身,撣掉身上的泥土,並排走向遠處的燈火。 夜空上,層層烏雲逐漸消散,一顆明亮的星星,照在母子二人的肩上。 

(情节纯属虚构,并非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

 

1會員
1內容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