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肖揚的厄星。
他難以理解偷看到的那一幕,直覺告訴他這是不可說的秘密。本來小肖揚故意騙母親,自己要找鄰居小朋友玩,其實他趁廚房大亂時,躲進了主臥的衣櫥裡。他本想來個惡作劇,卻沒想到會看見母親偷歡的一幕。
床上歡戰淋漓,衣櫥內則是死一般的驚恐。他越不想看,卻沒辦法閉上眼睛,彷彿真相殘酷地逼他張著眼睛看。
這段回憶被肖揚硬是碎成碎片,設法丟棄;可是這些碎片不可能丟棄得了,它們悄然無聲地飛散伏躲在肖揚腦裡、心裡,靜待一個時機,猝不及防地狠狠刺痛肖揚。
肖揚知道,假如他對此事說漏一個字,他心愛的母親就會離開他。母親的這件事就像禁言咒一樣,悄然箍緊他。母親渾然不知情;但是,遲鈍的父親還是發現母親的不尋常了。
父親第一次帶著小肖揚去吃冰淇淋,只是漠不經心地問了肖揚一個問題,而肖揚以為那個問題和他守著的秘密無關,就回答了。
因為他的那個回答,父母大吵多日,最後在一個雨夜,母親打著一把紅傘,拖著行李箱離家。
都是他的錯,他要如何去彌補這過錯呢?贖罪也得先找到那個人吧。
文雅麗領著肖揚,回到自己在紐約落腳的老公寓。打量著公寓內的陳設,明顯地不只她一人住。肖揚一眼看出,但是沒問。
「無論在哪裡落腳,我一直收拾出一間空房,是給你住的。」文雅麗推開一間房間,裡面簡單放了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椅子,一兩件簡單傢具。「你就在這裡好好休養吧,媽媽來照顧你。」文雅麗從衣櫃裡拿出一套乾淨衣服給:「你先去洗澡吧!想吃什麼?媽媽做給你。」
「媽媽以前的涼拌麵。」肖揚笑了,笑容漸漸越來越燦爛,像是回到小時候一樣。母親也笑了,轉身進廚房去忙活。
吃罷晚飯,母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天。闊別十多年,當年是那樣的分別,就算兩人心中有千言萬語,一時也不容易說。起碼兩人交換了通訊方式。文雅麗看肖揚睏極,叫他先去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揚醒過來時,窗外才微微亮。好好睡過一覺後,肖揚的腦子才清楚多了,才能好好思考。他擁著棉被,吸著棉被裡的太陽芳香味道,複雜思緒又湧了上心頭。
贖罪。那也要對方認為他有錯吧。十多年來,他不知為何被莫名的罪惡感鞭笞;愛成了咒語,就像《天鵝湖》中的齊格飛王子,束縛於母親。他無償的愛著母親,但是母親的雨夜轉身,成了十多年的禁錮;最是依賴母親、最不設防,卻被狠狠的離棄。可是他還是愛著母親啊!肖揚恨不起誰來,因為他的心是柔軟的。
因此,去愛與被離棄在肖揚的心中劃上了等號,在他的柔軟的心頭圈上了魔咒。肖揚內心充滿著愛,豐沛純粹;愛人是他的天職,魔咒使他不敢愛、不去愛,讓他孤寂了多少日子。
而今與母親重遇,孺慕之愛再度升起,不受離棄的損毀;他自幼以為是自己說錯話,母親才離棄他。那日一見,母親絲毫沒有責難之意,往昔的呵護一點沒變。那麼贖罪的理由還成立嗎?
那麼,他能像小時候那樣愛著母親嗎?
房門外傳來輕手輕腳的忙碌聲,食物的香味也傳了進來。除了母親的聲音,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肖揚不意外母親另找伴侶,但是細聽之後,他頗意外那聲音的主人。曾經被他打碎的記憶碎片,悄然在他腦中重圓,還原了在衣櫥裡看見的那一幕。
原來如此。肖揚並沒有激動,沒有恨,只是淚水潸然滑下,濡濕了枕頭。兩位都是他曾愛過的人,兩位都是曾愛過他的人。
今時,他仍愛著他們,只是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等到房外聲音只剩下母親一人,肖揚穿戴整齊,開了房門。「起床啦?來,早飯都給你做了。慢慢吃。」母親仍像十多年前一樣,張羅照顧他。他慢慢地吃著懷念的味道,細細地感受。
飯吃完了,肖揚起身,拿起了自己的背包。
「媽,我就不待在這兒了。我已經會照顧自己了。過兩天給妳打電話。」
天上星星何其多。言語飛是自己的福星?還是厄星?
當然是福星,肖揚立刻回答自己的問題。
和言語飛同住的三百多個日子裡,他的笑靨和澄澈的眼神,讓肖揚有了勇氣嘗試去愛,也讓肖揚得到濃烈的回饋。肖揚確認言語飛愛著他,但不明白是什麼事梗在兩人之間。
在愛的陽光下,只有可愛的人,哪有語飛說的天才和凡人。肖揚不懂語飛為什麼要那樣分,他誤以為只是他的一時鑽牛角尖,結果語飛卻不告而別。
重遇母親讓肖揚重新思考和言語飛之間的事。說不定,就像母親一樣,言語飛根本沒有責怪他的意思,自己也沒有做錯什麼;有的,大概是語飛自己一道過不去的坎吧!就像以前他認為自己有愛的魔咒。
既然贖罪不存在了,那還剩什麼?
休養幾天後的肖揚回到舞團,剛好《吉賽爾》公演剩下最後一場。他其實還沒恢復完全,但是離了芭蕾,離了舞台,等於是遠離了言語飛。言語飛離開後,肖揚能夠撐下來,全靠在舞蹈中,精神性地靠近言語飛,暫時回到在公寓裡和他排練《天鵝湖》的當下。
《吉賽爾》中的艾爾伯特再度被鬼后懲罰,必須跳舞跳到筋疲力盡,至死方休。少了贖罪的箝制,肖揚剩下的是「追尋愛」。雙腿順著鬼后的控制不斷飛踢,踢的不是懺悔,而是奔向遠去的愛人。
還有些虛弱、心中分神的肖揚,不慎拉傷大腿,痛苦直逼心口。肖揚咬著牙,撐到劇終的最後一個懺悔動作,布幕落下,他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新升起的星星,要暗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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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上一段鬼后懲罰人的音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