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無所適從之事-1

康汀斯基兄弟

隨著時序進入九月，金黃色的秋天籠罩了彼得堡，城市的景色適逢豐饒和蕭瑟的交界處。聖彼得堡的郊區正時興狩獵，在湖裡懶懶地滑著腳的赤膀鴨和綠頭鴨，每每被鳴槍聲嚇得振翅而飛，而塞滿舞會和音樂會的社交季節正緊接在後，適婚年齡的小姐們迫不及待想戴上鑲滿羽毛的新帽子，卻只能靜候著受邀亮相的機會。

除去戰爭之外，方誕生的小沙皇太子依然是人們最為熱衷討論的話題。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與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大公夫婦在參加完小沙皇太子的受洗禮後，便帶著孩子們前往彼得堡，並一如既往邀請了教子迪米崔．齊格蒙維奇一家來作客。

奧黛塔非常喜歡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夫婦。他們是她最喜愛的長輩。謝爾蓋舅公既嚴肅又正直，但是對她和姊姊總是親切而富有耐心；而大公夫人，親愛的伊麗莎白舅媽更不用說了，溫柔和藹的她是那麼毫不吝惜地疼愛她們姊妹倆。然而，只有一個原因讓奧黛塔很不樂意拜訪謝爾蓋大公夫婦家──

「待會見到其他人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打招呼喔。」

母親柔聲叮嚀，輕輕替奧黛塔整理好領子。一想到要見到不想見的人，奧黛塔就煩惱得頭都要痛了，但還是只能囁嚅應「是」。她不擅長和別的孩子相處，也討厭被他們捉弄和嘲笑，尤其，她最怕費利克斯和季馬¹了。這兩個大男孩長得特別高大，大手大腳，跑得又快，總是趁大人和姊姊不在的時候欺負她。光是想起上次在尤蘇波夫家被戲弄的事，她就氣得快要哭出來。

但是，她今天不是孤身一人！姊姊在，阿列克榭也在，而且⋯⋯

奧黛塔悄悄瞥向與弟弟站在一起的帕維爾。十二歲的他十足是個大孩子了，就算面對費利克斯或季馬的欺凌也不會示弱，如同對抗惡龍的騎士般勇敢（至少在奧黛塔的想像中是如此）。一個月下來的相處，足以讓奧黛塔相信，至少帕維爾不會像費利克斯他們那樣喜歡捉弄人，就像個她從來沒有過的大哥哥一樣，讓她不用再去羨慕那些有兄弟的孩子了。

想到這裡，她深深呼吸，溜到父親身旁，偷偷勾住父親空出來的手，對這次的拜訪產生了久違的安心感。父親朝她睨了一眼，微微抬起眉頭，鬆開兩隻手指好讓她握住，便邁開腳步走向宅邸大門。奧黛塔努力跟上父親大大的步伐，珍惜著這種小小的欣喜。

「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維榭洛夫公爵一家到了。」門房拉高嗓子叫名，讓僕人將他們引入肖像廳。奧黛塔好想立刻就見到舅公和舅媽，但她仍得當好一名有耐心的淑女，等待主人家出現才行。

正當她試圖在咬腳的新皮鞋裡站好時，領路的僕人朝著走廊的方向恭恭敬敬地鞠躬，並退開身子讓路，一名蓄鬍的高大男子便走了進來，他正皺緊著眉頭，一貫沉思的嚴肅表情。奧黛塔卻開心高呼道：

「謝爾蓋舅公！」

奧黛塔放開父親的手，迫不及待地跑向前、高高跳起。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及時蹲下身接住了她，像個驕傲的父親般發出了震動胸膛的笑聲，站起來時，把她整個人連著一身蓬鬆的衣裳抓在手裡掂了掂重量。

「親愛的黛特琳娜，最近都還睡得好？沒再皺著鼻子吃藥了？」他揉揉奧黛塔的鼻子。她因為被取笑而苦惱，但仍親暱地親吻他的兩頰。

謝爾蓋將她從半空中放下，轉向吉賽拉，如同對待一名淑女般牽起她的手，讓吉賽拉湊上前吻頰。

「吉詩卡²，看看妳，才好一陣子沒見，就快要成為一個漂亮的大女孩了，到時妳一定會比那些高談闊論、腦子裡只裝著叔本華和尼采的大學生還要優秀。」

「您太誇張了。四月時您才說我的文章還有待進步。」姊姊略感好笑地哼氣，然而也不免透出小小的驕傲。

「可別熬壞了眼睛就好。你姊姊還會半夜爬起來看書嗎？」他向奧黛塔詢問。

「知道要來見您後就不會了！」

「奧黛塔！」

吉賽拉氣喊著。奧黛塔趕緊躲在舅公後面，眼巴巴地向他求助。

「去找你們的麗茲舅媽吧，禮物都在她那裏。我有話要和你們的父母，還有後面那兩位小紳士說。」謝爾蓋拍拍兩姊妹的肩膀，看向離他們稍遠的康汀斯基兄弟，又改口道：「不，大的那一個，是帕維爾對嗎？你留下就好。阿列克榭，你先和女孩們待在一起吧。」

奧黛塔的目光不解地在舅公和雙親打轉，沒來由地感到有些緊張。為什麼只留下帕維爾呢？她好想問，但母親溫柔地摸摸她的臉頰，讓她知道自己該禮貌一點，當個好孩子，乖乖離開。即便她真的真的很好奇，她也只敢在走出肖像廳時，偷偷往後瞄一眼，卻看見謝爾蓋舅公邊和父親說著話，邊領著他們離開：

「米提亞³，你們來得正好⋯⋯」

走進起居室裡，伊麗莎白盈起笑容迎接他們，一身土耳其藍的午茶裙襯得一雙藍眼睛格外明亮。禮物堆滿了小木桌，都是彼得堡和莫斯科時興的事物，一補幾個月沒有見面的空缺，以及他們錯過奧黛塔生日的補償。吉賽拉則一向會在彼得堡慶生──這是奧黛塔羨慕姊姊的另一個原因。

女孩們欣喜的笑容和感激的親吻落在麗茲的臉頰上，逗得麗茲一陣咯咯笑，金棕色的捲曲鬢髮也飄動起來。

「這是我的新朋友，列西，阿列克榭．伊里奇。」奧黛塔拉過拘手拘腳的阿列克榭，興奮地向麗茲舅媽介紹道。他們已經要好到能夠用小名互相稱呼了。但，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舅媽看起來有點難過呢？

「你好，阿列克榭，很高興認識你。」麗茲溫柔地說道，讓阿列克榭禮貌地親吻她的臉頰。

她抬頭詢問一旁的女僕：「瑪露夏和季馬呢？怎麼沒看到他們出來？瑪露夏的法文課這個時間不是該結束了嗎？」

女僕應是，動身去找那兩名小主人。奧黛塔不禁祈求他們不要出現。季馬總愛找她的麻煩，而和弟弟感情很好的瑪麗雅．帕夫羅芙娜從來不會阻止他。她真的不想見到他們！

沒過多久，一臉困窘的女僕便回來了，靠在麗茲耳邊嗡嗡回報。麗茲嘆了口氣，喃念著「這兩個孩子真是⋯⋯」才轉過頭，繼續和孩子們寒暄。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可會彈哪個作家的練習曲了？還習慣最近的天氣嗎？

奧黛塔抓著麗茲的手和裙邊，坐在小凳子上，這樣她就可以一邊說話，一邊把玩舅媽手上的戒指。吉賽拉則像個小大人一樣坐得直挺挺的，努力從妹妹的童言童語間岔出一個新話題，讓麗茲把注意力投回她身上。

女孩們時不時會停下來喘口氣，才讓麗茲有機會向一直安靜等候的阿列克榭問上一句，男孩講得不多不少，足夠讓麗茲對這位新來的小客人產生好感。當午茶的鐘聲響起，他們依照女僕的提醒離開會客室，沒留意到從走廊樓梯探出來的人影。

註1：季馬（Ди́ма）是迪米崔的小名之一。故事中出現兩個同名的人物，會以不同的暱稱或字形以方便區分。

註2：吉詩卡（Гишенка）是吉賽拉的小名。

註3：米提亞（Ми́тя）是迪米崔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