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骨肉相殘的夜晚,雷雨交加(2026年)。
香江比華利山別墅屋苑西門,內有庭院噴泉,四尊青銅製男童雕塑攀附在其聖盃狀噴頭上,蒙着滂沱的面紗,愣在狂風中嗚咽。男童雕塑是小天使來着,卻無翅膀;庭院噴泉是許願池來着,卻無投幣。他們墮落成了凡人,還奢盼着能得償所願的虛妄。
「嘭——」別墅鐵藝大門應聲破開!
兩部汽車飛馳而出,名貴的鑽石銀梅賽德斯賓士轎車,遭到破舊的紅色計程車追趕。引擎聲,好比兩隻出籠惡犬張牙低吼,罔顧濕滑公路上或有潛在的翻車風險。
從吐露港海景望去,那典雅別緻的歐陸式別墅群,變得形似山墳墓碑,再背面是高聳入雲的素白觀音聖像,縱被維修用的竹棚圍堵腰身,仍俯瞰眾生。吐露港時刻吐露着秘密,此乃極惡之地,否則何用觀音娘娘駐守?
而當賓士商標的三芒星,竭力走避豐田計程車廠徵的三個橢圓,就怕受其軌跡圈套,恰有第三勢力介入——隱於萬丈高空的圓盤型不明飛行物體,無禮地越過觀音的頭頂上方,秘密跟蹤兩部汽車。
墮天使、觀音母、外星人,風馬牛不相及的傢伙全都到齊。
飆車?錯了,這可是天體琉璃飛舞。
賓士車錶破百,駕駛座上是穿着稱身西裝的高世鋒,年屆二十六歲。為擺脫緊隨其後的計程車,他牢牢握着方向盤,正如他仍無法放開過去那些傷痛。駕着賓士駛越兩側路燈時,他耽驚受怕的表情亦隨光影乍變,忽的狂喜失笑,頭臉猛烈搖晃,震顫着的骨頭在咯咯作響。
邪惡力量在體內湧出,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唯有用力拉緊領帶勒住脖子,強行遏止頭部的異動。
「嗬——」窒息感逼得他發出喘鳴。
未及他有片刻的回氣機會,後照鏡反射出計程車前照燈的強光,閃得他緊閉雙目。計程車追尾撞上賓士,撼動着他撲向前,胸口壓在方向盤的喇叭按鈕上長鳴。
「嗶——」
「噗哧、哈哈!」
計程車內亮起陰笑聲,駕駛座上是穿着黑色連帽衛衣、戴工業隔音耳罩的高世稜,與孿生哥哥世鋒同歲。兩人的輪廓幾乎完全相同,但哥哥儀容端正,弟弟卻蓬頭垢面的像個流浪漢,與計程儀錶台上的司機照片毫無相似之處,言明這是失竊的贓車。
擋風玻璃上流淌狂雨阻礙了視線,雨刷雙雙擺動,試圖釐清人事物之間應有的安全距離,終究徒勞無功。就讓這個世界上難得還能無分彼此的親密,餵養憎恨。
於是世稜閉起眼睛,握方向盤的手慢慢放開,正如他甘願把未來也梭哈豁出去,踏盡油門,排氣管冒出積碳和黑煙。無人掌舵的計程車,以百幾公里的時速左搖右擺。
沉浸於耳目所及的靜謐漆黑,弟弟憑着心電感應接通了哥哥的視聽——世鋒的焦點正好移到後照鏡下方,掛着媽媽劉海倫年輕時的褪色舊照片。
這張照片似乎是觸到世稜的雷區,他的語帶不屑,隔空鑽入哥哥腦海裏:「你還好意思掛着她的照片?」
「請你滾出、我的腦袋⋯⋯」
即使聽到世鋒如此苦苦哀求,世稜仍是貪圖好玩的發着牢騷,假裝不在意說:「那麼多年了你還是想把我拋棄,真有你的作風。」
豈料世鋒吶喊壯膽,狠狠朝着自己鼻子揮出上鉤拳!明明只是自殘行為,卻令計程車裏的世稜也隔空受到重擊,同時吃痛仰頭,鼻血噴湧而下。
這回是世鋒把挑畔諷刺捅入弟弟腦海裏:「怎麼了?共感應該是你最喜歡的把戲,不是嗎?」
從後照鏡瞥見計程車減速停在路邊,無論是把人嚇退還是車子拋錨,無妨,世鋒不禁拍打方向盤助興,樂得顧不着路面情況。霎時有輛迎面而來的貨車不停響鳴,前照燈直照他的臉面,教他回神驚呼,滿舵右轉!
「吱嘎——」
車胎無法抓穩濕滑路面,留下兩道煞車痕跡,如烹煮至沸騰的焦糖般,熱熔瀝青,將雨點蒸發成水汽遣返雲裏。滾燙瀝青黏附輪胎,致使車輛急速滑行剷上石壆,飛墮海裏!
「噗通——」
隨着吞沒車輛的鹹水從門縫滲入,世鋒怎也推不開門,驚慌失措地向門窗揮拳,「咚、咚、咚」鋼化玻璃在車窗槽內應聲回彈着。眼見門窗絲毫無損,他的指間節骨就先裂開了,痛得猛搖着手。
就在眼淚劃過臉龐的瞬間,他定住表情,領略到自己即將要死,卻不再恐懼,他沒有任何其他辦法除了——思考,該要如何增加自己的生存機率。
首先,放輕呼吸以免耗盡車廂裏的氧氣;然後,慢而穩地解開安全帶;接着,觀察車內水深並計算出與車外水壓最接近的時機,推開車門;最後,無重物緩衝上升速度會造成肺泡破裂,為此必須進行心電感應,把自己的傷勢也加諸到世稜身上,慎防他乘虛殺害昏倒的自己。
如果貨車司機選擇好心報案,結論是共生;如果貨車司機選擇肇事逃逸,結論是共死;這場博弈只有雙贏和雙輸兩條路可走,無中間地帶。
然而哥哥的心計亦是弟弟的心計,總是心連着心。世稜執起副駕駛座上的鐵撬,劈頭喪打前額,鮮血橫飛,但仍狂怒大笑,直至昏暈過去為止;世稜疑因顱腦外傷引起抽搐,前額皮肉綻開,車內水深未及車外水壓,便已徹底喪失意識。
計程車擋風玻璃濺上儼如月經血的紅,賓士轎車又淹滿混濁鹹水,合二為一,重塑出他們兩兄弟還只是胎兒,熟睡在母親子宮還的情境。
那是個骨肉相連的夜晚,杯觥交雜(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