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魔核」、「瘴氣之源」、「邪惡心臟」,這些名詞沒有一個能表達出魔獸核心真正的美!
有沒有讓時間停止的魔法呢?
少年舉著筆,望著眼前揮舞的深褐色肢節沉思了起來。半透明蟲足在空氣中沿著不合常理的軌跡劃下。蟲足前端發出像劍尖擦過盾牌般的刺耳摩擦聲,彷彿被什麼阻隔了一樣。
周圍的魔獸實在太多了,多到即將西沉的太陽幾乎照不亮他的畫紙。
細窄的橘紅光線像狂風下的蛛絲四處亂跳,少年嘆息一聲,用筆桿敲了敲畫板。空氣微光閃爍,群聚的蟲群像被推了一把般猛然後退,夕陽從豁然開朗的上空灑落。
他剛開心地握拳歡呼,後方的魔獸立刻攀上同伴的身軀補上了空缺,四周再度陷入黑暗。
……他有這麼「美味」嗎?
不知道是唾液還是黏液的深色液體攀附著球形的透明壁面,依依不捨地緩慢下滑。聽說蜚蠊的味道很臭,根據接觸者的描述,是腐肉加上內臟腥味還有牛馬排泄物的集合體。但嗅覺遲鈍如他什麼都沒聞到。
他的好夥伴大概可以分辨得出來,只是事後得想辦法安撫暴怒的男人。
早知道拿提燈過來——還是算了,要是他再炸掉一座魔導燈,只怕懷亞特會當場違背命令,冒著被公會除名、評價下降的風險把他拖回家去。
他稍微湊近防壁,嘗試看清楚點。從魔獸身上噴湧出的黑霧中,短小銳利的口器喀嚓喀嚓地錯動,露出深不見底的漆黑口腔。關節扭動的嘎吱聲清晰得令人難過。薄翼與觸角在上方窸窣作響,邊緣的纖毛輪廓有點像超大叢的睫毛,搧動著揮出更多瘴氣。
難得可以這麼近距離觀察,卻幾乎看不清細節。少年無奈往後一躺,倒在扎人的枯草堆中。
乾脆就這樣躺到月亮出來吧?如果魔獸累了說不定就能看清了。嗯,真是個好主意。
切磋聲連綿不絕、宛如水流潺潺,幾乎成了助人安眠的雨聲。雖然大概睡不著,不過他很有耐心的,熬過漫漫長夜輕而易舉——
「格雷!你沒事吧?」
男子慌張的喊叫隨著閃亮的劍光來到眼前,他下意識舉起畫板遮住臉。躁動的蟲群從頭部下方一分為二,濃稠的黏液啪啦噴向防壁,混合著一團團不明內臟落地,在地上形成一道完美的弧形沼澤。
懷亞特驚慌的臉孔從還在抖動的殘骸間浮現,見他安然無恙,還算帥氣的五官先是放鬆,繼而憤怒地皺起。
「你!知道、過了、多久、了嗎?」
格雷繼續用畫板遮著臉,一手伸進腰間掏出懷錶。一輪湖水綠的圓盤剛巧在映著雲紋的白色錶面上成形,黃銅色的指針微顫,停在五刻的位置。
他感到大事不妙,反射性摀住了耳朵。
見他這反應男子更加怒髮衝冠,揮舞著雙手哇啦哇啦地怒吼。字句模糊不清,但快速掀動的雙唇能讀出各種他聞所未聞的詞彙。格雷雙眼放光,興致勃勃地點起了頭。男子煞時住了嘴,雙頰漲紅,眼角的肌肉抽動。
啊。
默默升起的黑影吸走了他的目光。懷亞特皺眉,順著他的視線向身後看去。
斷頭的巨蟲一邊噴灑著體液一邊撲上了他的背,周圍倒地的軀體也顫動著從地上爬起。
懷亞特發出與外表不符的驚聲尖叫,身體倒是沒遲疑,一手抓住勾著斗篷的前肢,另一手舉著長劍就朝巨蟲的剖面刺去。
他一邊繼續尖叫,一邊挑起一團黏糊糊的內臟。從肉束間透出紅光的團塊一脫離,巨蟲就哆嗦了一下,無聲倒地。
打倒了一隻,可周圍還有無數隻。懷亞特一腳踢開還在冒著黑煙的屍體,舉著劍轉身背向格雷。他似乎想提振精神好面對斷了頭還活跳跳的敵人,深深吸了口氣。格雷剛想阻止,就見夥伴的身軀搖晃一下,轉身扶著防壁乾嘔起來。
「……你、給我、來、幫忙!咳咳!」
格雷憐憫地看著臉色慘白的夥伴,放下畫板起身,慢悠悠地舉起手。
防壁消失的瞬間懷亞特差點一頭撲進黏液的沼澤裡。他緊緊攀住插進土裡的劍身,彷彿那是汪洋上唯一的浮木。
抽動的巨蟲像被看不見的巨人一腳踩下,瞬間被壓扁化成爛泥,只餘深紅色的顆粒在顫動的殘破外殼間閃著星點般的光芒。
「蟲型就是不一樣!多麼強大的生命力!」
格雷拋下身後的呻吟與嘔吐聲,一腳踩進已成肉泥的魔獸堆裡。黏稠的液體到處噴濺,差點擦過眼睛。但格雷毫無所覺,興奮地蹲下,撿起還沒他一個指節長的發光顆粒。
「核心」、「魔核」、「瘴氣之源」、「邪惡心臟」,這些名詞沒有一個能表達魔獸核心真正的美!
不規則、猶如玻璃斷面的貝殼形切面,銳利猶如刀刃;紅寶石般的深紅色澤比血液更鮮艷、比黑夜更深沈;妖異的光芒猶如夜半的燭火隱隱閃爍;四周透出的裊裊薄霧,像是最細緻的黑蕾絲。
格雷陶醉地從各種角度欣賞一番後,才從腰包裡掏出束口袋,依依不捨地將核心丟進去。
沒留下一隻來解剖真可惜。
連連嘆息中他一個不漏地收集著核心,剛才還在微顫的肉泥漸漸沒了動靜。
這些核心以巨蟲的體積來說尺寸偏小,但依然是能賣個好價錢的素材。能一次性大量收穫相似尺寸的魔核,這就是蟲型魔獸讓眾多冒險者又愛又恨的主因。
死寂的沼澤突然在他腳下起了波紋,格雷疑惑地朝波紋的源頭看去,發現有團核桃般大、佈滿皺摺的團塊,正掙扎著逃離他。
格雷立刻扔下半滿的袋子,往前一躍蓋住了內臟。
帶著尖刺的觸手慌張地向四處戳刺,毫無意外地對格雷能擋下劍刃的防刃手套毫無用武之地。格雷捧起蠕動的內臟,將手指穿進糾結的溼滑觸手間,在臉前朝兩側徐徐展開,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大概是處於防壁邊緣,逃過了被碾成肉泥的命運吧!諸神眷顧!
他的笑聲連自己聽來都覺得邪惡,但這可是接觸到活生生魔獸的一刻!啊!這就是「荒野上的美好邂逅」嗎?「於未知之地與所愛相遇」。魏莫寧夫人在書中敘述的感受他終於理解了!
觸手彷彿感覺到了危機,細如血管的分支鼓動著往手腕的方向攀去,似乎想做最後的掙扎。核心殘留的能量還夠觸手保持活力,格雷幾乎能看見斷面正在一點一滴地長回來。
雖然絕對不夠,但如果他幫點小忙——
「你在做什麼?」
他可憐的夥伴終於振作了起來,猶帶沙啞的嗓音驚駭不已,一把抓住開始攀上格雷臉頰的觸手團往旁一扔,彈指用火焰將肉團燒成灰燼。
「啊——沒事。」
一看見懷亞特的臉色他就把抱怨吞了下去。那張可以吸引村莊裡半數以上女性的臉孔面若寒霜,比入冬前邁爾斯特谷底的溪流還要冰冷。
格雷不敢直視,用眼角餘光偷偷掃過一身狼狽的夥伴。魔獸體液像是糾纏的影子,遍佈了從頭髮、斗篷、皮甲、長褲到靴尖的部位。
剛才抓扯魔獸內臟的手掌滿是碎肉與黏液。雖然隔著手套,懷亞特還是像赤手碰觸過般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一下拿近一下拿遠,似乎搞不定該怎麼處理。
最後他選擇將掌心朝下,遠遠舉離身體。清澈的水流憑空出現,沖走了他一手黏膩。洗乾淨手後他再度喚來水流,把自己從頭到腳沖了一遍。直到斗篷溼的像在大雨中走了一整夜,他才罷休。
溼得像海帶的栗色頭髮後,是一對滿懷怒火的眼睛。格雷默默蹲下撿起懷亞特腳邊的皮袋,維持著蹲姿後退一步。
懷亞特就這樣看著他做完一連串動作,見他仍不打算表示什麼,臉孔糾結地像吞下了什麼苦澀的東西。嘴唇抖了抖,最後按住額頭重重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