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玉石與無痕這次出堡後,就回不了家,而且很可能是永遠回不去了。但我倒是覺得,無痕是想過這一天的,只是沒料到這一天會那麼快就到來。兩人為躲追兵,逃往唐河牧場,終於要與秀清妹妹再次相見了⋯⋯
一溪春水蜿蜒過,萋萋芳草牧花香。
猶記蠟梅樹下同心誓,攜手天涯人不悔。
一身百姓粗布,無痕和玉石好不容易又回到青石鎮上來。在驛馬站取了馬,兩人一馬,共騎慢行的往回堡路上走。
那日埋了江林又在山壁躲藏許久,他們沒了馬和食糧,一身行跡又可疑,最後只好在一處路過的小山村裡,找了一家農戶求救,假裝遇上山難,才會一身狼狽。靠著無痕身上所餘的盤纏,換來衣裳和食糧,也剛好能改頭換面,避人耳目。
他們行走在路上就是一對樸實的百姓小夫妻。剛開始徒步不比騎馬,一路上能趕的路程有限,兩個人相偕而行,回程速度比起來時緩慢數倍,加上手頭盤纏將盡,食宿等等也都得簡單安排,但無痕倒不覺得有任何辛苦。
男女同行,假扮夫妻可省去不少麻煩,再說隨時隨處都可以拉著玉石的手,就算偶爾得躲起來防範官兵,他也能趁機將玉石摟在懷裡護著,說起來日子可比先前來得更加心頭滋潤。反正這媳婦兒他是牽定了不放開,無痕心裡早就盤算好一旦回到堡裡,就要先讓大哥和冷叔幫他把名分給老實定下了,也省得玉石再有任何三心二意,更不讓她再有想推開他的念頭。
行程上的諸多困頓,當然亦不會困擾玉石,她只是被這沿路的官兵和各式各樣的盤查惹得心神耗弱,就擔心自己要是一不小心露了破綻,便會連累無痕身陷囹圄。
一雙手,無論乾淨髒汙,無論白天黑夜,總是讓無痕給牽著。一路上,不論山徑官道,不論走路或搭上牛車,無痕也總是挨在她邊上護著。剛開始玉石掙扎過幾次,但無痕意志強過任何人,到最後玉石也不再試圖與自己的心對抗了。
反正就是好好相守,反正就是確保無痕一路平安,只要手裡還感覺得到暖熱,只要耳中仍聽得到心上的跳動,玉石的心,反倒是更踏實了些。所以,也就樣樣順著無痕了。
幸好,苦日子不用過太久,江林在驛馬站換下的馬,當時讓無痕給留住了,雖然晚了幾天,但驛馬站的店主倒也守信,沒有貪財把馬給賣了。於是,兩人共騎一乘,只要再趕上四十里路,就能碰上傲龍堡的驛館了。
可是,有了馬,省了腳力,無痕反倒有些不急著趕路了。驅策馬腹讓跨下的馬跑著小碎步,覆妥披風上的兜帽,兩人的臉容便能盡量掩住,不教人印象。
玉石一上馬就坐得直挺,一直以來,她都習慣自己控馬,極少與人共乘,可是自從她來到傲龍堡,光是與無痕同坐在一匹馬上的經驗就不下數次,回想起來每一回都教人心悸不已。上一回,一起從節度使府逃回,無痕為了救她身受重傷;再上一回,兩人同遊,她喝醉了,結果在他懷裡醒來⋯⋯
玉石已經數不清在她身後的這個男人到底為她做了多少事,不曾想過任何男子做得到、會為她做的事,無痕都做到了,也許今生都要與他這般糾纏不清、相欠相還,玉石只明白自己比起世間女子都來得幸運許多,能有幸得到無痕的眷顧。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一輩子照顧他、陪著他,為他做更多的事。
忽然間,無痕伸手攬了玉石,讓她可以微微後躺,靠在他胸膛上,盡量能坐得舒服些。
難得玉石沒掙扎,無痕的唇湊近了玉石耳側,悄聲的問:
「想什麼呢?」
「想我們還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多久?想你如果沒遇上我,日子會不會過得更好、更舒心、更安生平順?」
玉石感受到身後溫暖的胸膛,厚實偉岸,她心裡清楚,在奔騰的馬背上,要能這般不動如山的任她倚靠,無痕的腰桿得挺多直,緊夾馬腹的腿膝得多使力,但無痕卻沒有一絲猶疑,全心全意的關照著她。思及深處,玉石的心,有了更多的瞭然。
「可是有些事情,並非是為了償還才做的。」
在某個暗深的夜裡,無痕曾經如此說過。
如今的玉石已不會再誤解無痕話裡所說的真心,如若真要去細數恩情相欠,或許,現在的她反而虧欠無痕更多,不知今生能否償報得完?
「傻瓜,沒遇上你,我不會知道這世上真有我放不了手的女人。玉石,我要的,是能與我馳騁在草原上迎風追逐,能與我一同舞劍、一同狩獵、一同遨遊四方的人。我很高興我遇到了你,唯有你,才讓我想真正傾注全部心意去對待,唯有你,才讓我想時時攜手,刻刻相守。未來的日子,平順也好,波濤也罷,只要有你,我就舒心。」
無痕攬抱玉石腰側的手,拉來玉石的手,掌心相扣,印證真心。
玉石沒說話,她瞧著無痕修長的手指,指間夾雜了黑汙的土塵,還有幾處指甲崩裂,是為江林掘地所遺留下來的痕跡。
無痕的手,是彈琴的手啊!可如今卻為了她,狼狽至此⋯⋯
玉石忍住鼻頭的酸意,故意嘟囔著說:
「原本⋯⋯我該會是你的大嫂⋯⋯」
緊扣的手一縮,雄臂箍緊了玉石的腰,兩人背心相貼,無痕更把下巴緊靠在玉石肩上,他低聲在玉石耳畔呢喃:
「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就算我大哥尚未娶妻也一樣,我真正要的東西是不會讓也讓不出去的。玉石,你只能成為我的妻子。」
還好清晨道上無人,座下駿馬又不懂人語,否則要是這玉面諸葛如此狂妄教人聽了去,都會跟玉石一樣想罵他句「厚臉皮」的。只是玉石心裡,到底還是泛著甜的。任無痕毫無規矩的偎著她,玉石的手也握緊了無痕的手,兩手握著,不想放開。
馬蹄有致的聲韻,伴隨著兩人心中鼓振的跳動,在晨曦中帶領著兩人奔入前方霧裡,逐漸消去影跡。
—·—
日頭過午一個時辰,無痕與玉石終於來到碧空館前下馬。
偌大的驛館,規模非常氣派,相連的兩座建築各有兩層樓高,右翼要比左翼來得更加豪奢,雕欄畫棟,門面寬廣。兩館各有出入口,唯有後門相通,方便服侍下人們行走。
玉石看見右翼館舍門口有衛兵站崗,連忙揪住無痕衣袖,說:
「不行,這是官府的官驛,太危險了。」
無痕抿嘴一笑:
「別怕,這座館驛雖為官府所用,卻是交由傲龍堡打理,裡頭都是咱們的人。」
無痕帶著玉石走進寫著「碧空館」牌匾的大門。穿過由行草書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對聯的門柱,筆直走入左翼驛館內,直接步入大堂。
見客上門,立即有人上前接應。來客身上衣裝雖然寒磣狼狽,但迎客的僕役臉上卻無半分差異,同樣笑容可掬。
無痕話不多說,只開口:
「去把孫管事請來。」
僕役應聲而去,很快的就跟在一位中年男子身後回來了。
那中年男子一見無痕就快步迎了上來:
「二堡主,您怎麼來了?」
「孫管事,別來無恙。」無痕微微頷首。
「多謝二堡主關心。」看見無痕與玉石一身粗布舊衣,孫管事滿臉納悶,趕忙問:「二堡主,您這是遇了什麼事?」
「孫管事,勞您盡快為我與梁姑娘備妥兩間僻靜上房,盡量隱敝些,然後,先讓人送熱水過來,吃食稍後。」
「好的,二堡主,我這就去吩咐。」
孫管事說著就要轉頭去交代下人,但無痕又開口加了一句:
「等一下,這位姑娘是我石無痕最重視的人,一切接待都要以最尊崇禮遇,切莫不可有所怠慢才好。」
無痕刻意抬高聲量,就是要讓在現場的、不在現場的全聽了清。然而,他這聲交代反而讓孫管事特地抬頭,瞇了一臉笑,好生的打量了玉石幾眼,看得玉石渾身侷促了起來,努力忍住想躲在無痕身後的衝動。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梁姑娘啊!孫管事笑容滿面的說:
「二堡主放心,梁姑娘是貴客,館裡上下都會好生侍候的。」孫管事隨候轉頭指示身後的僕役,說:「長生,你先領梁姑娘到梅廬歇息,然後趕緊依二堡主的吩咐去辦。」
「是,梁姑娘請隨我來。」
在長生的帶領下,玉石在無痕的笑容目送下,總算放心跟著走進後堂。
「孫管事,梁姑娘的行蹤需特別保密,所以隨侍的人請務必多加關照安危,謹慎小心。」無痕低聲強調提醒。
如若不是身邊困頓,他與玉石兩人多日下來真的疲憊,他也沒想進驛館歇息。雖說此處在傲龍堡的勢力範圍之下,但知道玉石行蹤的人越多,風險也越大。
「二堡主不必擔心,梅廬裡的人都是由我親自訓練,絕對不會有問題。」
有了孫管事的保證,無痕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又問:
「館驛巡官郝大人還在碧空館嗎?在的話待我洗漱過後,就先行過去拜見。」
「回二堡主,郝大人昨日啟程前往恩州了。」
「那好,關於我和梁姑娘的行裝就有勞孫管事安排,我們在此盤桓兩日就會回堡,我有急訊要送交大哥,今日遞腳已走的話,就上鴿舍找隻信鴿來。」
無痕按了按眉心,想著還有什麼沒交辦周全。
「二堡主,您和梁姑娘還是先好生歇息吧,有事我們會去辦的。」
聽見孫管事的話,無痕鬆了臉上的表情,換上輕鬆微笑,說:
「有孫管事在,無痕自然是放心。那無痕就先去休息了。」
在這幾位叔伯輩的老管事面前,無痕總是會特別提起精神,他們打小瞧著石家兄弟長大,又憐惜他們年紀輕輕就得扛起大任,一旦關心叨念起來,全都沒啥分寸。無忌總是掛著一張臭臉,讓人看不出好惡喜怒,至於無痕則是時刻謹記保持臉上的笑容,少了情緒也少了麻煩,至少不會讓人問東問西,捉著添煩。
辦妥諸多要事,待無痕洗去一身塵埃,換上一襲月色長袍,聽說今日將會夜裡來寒,他就想著去多要來一爐火炭,親自提到玉石房裡。
兩人同住梅廬,就在對門,隔著一園小院,院裡植了幾株蠟梅,時節正好,滿樹淡黃淺白,減了雪色,卻多添暗香。
無痕提來火炭,一進梅廬,正想出聲喊玉石,卻忍不住停了腳步,被眼前的美景迷住。
隔著簇簇蠟梅樹影,剛濯了髮,同樣一身月白衣衫的玉石,正一手握著髮,抬頭仰望樹梢梅姿,她被枝頭一隻啁啾的小雀鳥給吸引了注意。待那鳥兒鳴唱一陣後飛越過圍籬遠去,玉石才低笑回頭,發現了站在院落裡的無痕,綻放笑靨,輕喚了聲:
「無痕。」
好不容易回過神的無痕,徐徐走了過來,他將火炭爐放在門前,伸手接過玉石手裡的棉布,為她輕按溼髮淨去水氣,動作又輕又柔。
這般親密的舉動,玉石雖然臉紅,卻也沒有反對,她只是問:
「你去哪兒了?」
「去幫你多添了爐炭火,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望著玉石仰望的小臉,無痕按髮的動作越來越緩慢,日光下那晶瑩的眼眸,水潤的紅唇,還有剛沐浴過的馨香,竟讓無痕覺得眼前的玉石閃閃發亮,猶如謫仙下凡。
「你⋯⋯你看什麼呢?」
玉石被瞧得很不自在,輕輕睞了一眼。
猛然先避了眼神,無痕心上擂鼓般砰然作響,那聲響大到讓他擔心會給玉石聽了去,反過來笑話他猶如毛頭小子。他有點尷尬的說:
「我⋯⋯不敢說啊!」
聽著無痕這話,逗笑了玉石,她忍不住笑燦銀鈴,打趣著說:
「哪還有你二堡主不敢做的事情呀?」你玉面諸葛的臉皮有多厚,我梁玉石心裡可是清清楚楚的。
「不在乎的東西,我自然是無所顧忌,可是,有些人與事,卻是不同了。」
無痕的話和注視目光具皆燃著火熱,烘得玉石一身暖,兩頰酡紅。羞怯低下的臉龐,被輕輕抬起,無痕說:
「玉石,你當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嗎?好吧,我承認,我是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如此女態的你。」
「可是⋯⋯我已經穿女孩裝很久啦!」
教無痕逗弄的眼神瞧得無處可躲,玉石乾脆轉過身去,假裝專注研究眼前的蠟梅樹。
「那不一樣,現在的你,從裡到外,從心裡到眼角,都已經是真正的女人了。」
手裡握著的髮不曾放開,無痕用棉布拍去玉石髮絲上最後一分水氣。鬆了手,豐盈青絲便披散在玉石肩頭,迎風輕揚而起。
旋了個身,無痕又行到玉石面前,他傾身淺笑說:
「雖然剛開始吸引我的,是那個身穿男裝,英姿颯爽的梁玉石,是那個心事重重、眉頭緊鎖的梁玉石,是那個感情衝動卻心思縝密的梁玉石。但是,這些都比不上我現在喜歡的你。」
玉石聽得愣了懵了,她眨了眨眼,彷彿想確認無痕口中的喜歡,是真正的喜歡。她知道是真的。他說他喜歡那個男扮女裝、生活得像一名男子的梁玉石,喜歡全部的她,喜歡完完整整的她。
「玉石,你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值得被呵護、值得被疼愛的女人。」無痕挺起胸膛,驕傲的宣告:「一個屬於我石無痕的女人。」
玉石聽著害羞想反駁,可是張口的聲音卻發軟,顯得有些嬌嗔:
「誰是你的女人啊?⋯⋯」
驟然被封上的紅唇,傾刻間被填塞滿了濃厚的氣息,不只舌尖被擄獲、糾纏,彷彿連喘息的空間都沒有了。這個吻來得霸道、來得堅持,比起當初在松院裡兩人醉酒相吻,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石的身子教無痕緊緊擁住,兩人從胸坎到足踝密切相貼,無痕的手捧著玉石的臉龐,摟著玉石的腰枝,他迷戀得放不開手,越揉越放肆。
那種感覺太狂放、太洶湧,玉石不禁有點害怕,怕自己就要迷失在這激情洪濤之中。她的手揪著無痕衣襟,捉了又放,放了又捉,不知所措,又貪婪依戀。
「現在我宣布你屬於我了。玉石,把你交給我,安心的交給我,讓我照顧你,保護你!」
無痕的額抵著玉石的額前,堅定的許諾,溫柔探詢玉石的答案。望進無痕深邃的眼眸,玉石看明白無痕霸道之下的一絲不確定與鋪天蓋地的請求,她沒有別的答案,也無法有別的答案,她只想回答:
「好。」
無痕的唇再次吻上玉石,這一回,每一次觸碰都是溫柔,每一枚印記都是許諾。金陽蠟梅為證,滿園薰風結媒,一對兩心相許的璧人,在天地之下,完成了他們自己的婚誓。
—·—
逮著了萬花樓門口護院放風的片刻,無介一溜煙就闖進了萬花樓裡,東避西藏了好一會兒,一趁賽牡丹不注意,立刻熟門熟路的溜進秋雨的雅閣中。
「三少爺,怎麼這時候來了?」
秋雨瞧見冒然闖入的無介,趕緊對小影使了眼色,讓她趕緊到門外去幫忙把風,以免一下子就被賽牡丹給發現了。
「等等,好喘,我先喝口水。」
無介笑著喘氣,抓來桌上的瓷杯,一下子就連灌三大杯茶水,看得秋雨拎起錦帕,又是替他擦汗,又是為他拭口。看無介一身粗布素裝,打扮就是個市井小民,完全沒有傲龍堡三公子的派頭,秋雨瞧著有些心疼,她嗔著聲說:
「瞧你,做什麼去了?累成這樣!」
無介聽秋雨問了,咧開大嘴,笑得開懷,而從從懷兜裡掏出兩小塊碎銀塞入秋雨手中。
「喏,給你。」
看這手裡那兩塊頂多各一兩左右的碎銀子,秋雨滿臉納悶:
「三少爺,這是⋯⋯?」
「銀子啊,我掙的!秋雨,我決定了,以後我掙的銀兩統統交給你,你來幫我管!」
無介的笑容,燦爛得像發了光,看起來他這幾日過得忒高興,但秋雨卻聽得滿面愁容,難道說一切傳言都是真的?無介現在真的為了她與家裡鬧矛盾,流落在外打零工維生?
「三少爺,你真的去做工啦?」秋雨擔心的問。
「是啊!」無介笑著點點頭,然後又灌了一杯茶。
秋雨聽了連忙上前把他手上的杯給奪了下來,認真的對無介說:
「這怎麼成呢?你還是快別去了!」
她雖然真心願意把自己托付給無介,不論他是什麼身分背景都願意一生相隨,但她卻怎麼也不願意讓無介為了她而受苦。
無介握了握秋雨的手,安撫著說:
「秋雨,我知道這些銀子還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你想一想,我這才做了兩天工呀,只要假以時日,我一定能掙到能把你贖出去的錢!再說了,我現在找到一個非常不錯的差事呢。」
「不錯的差事?做什麼呀?」秋雨問。
「鑣師。」
「鑣師?你堂堂一個傲龍堡三堡主,現在要去當鏢師?」
相較於無介的喜悅自得,秋雨卻難以想像,就她所知,鑣局走鑣,不只大江南北哪裡都得去,還不時會有性命風險,是一門相當辛苦的行當。說真的,秋雨玲瓏巧心也摸不透無介現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事情怎麼會演變到如今的地步?
「三堡主怎麼了?秋雨,我現在就是要靠自己掙的錢來贖你出去!雖然要委屈你多等些時日⋯⋯」
無介抓了抓頭,不太好意思的多看了秋雨一眼,反正他就這麼決定了,也不知道秋雨能不能諒解他。
秋雨哪裡會不明白無介想自己獨立的心思呢?只是,放著好好的大路不走,為了她一個人而來走這又辛苦又有風險的山徑,秋雨又何嘗樂見無介如此為她犧牲?
握在秋雨掌心裡的碎銀,銳利的銀角正戳刺著秋雨的心,她好痛恨自己竟害無介要陷入如此境地。一兩銀子,登門入閣來找她秦秋雨喝茶的人,要奉上的可是十倍以上的數;可是無介要掙這一兩銀,得要花費多少心力汗水才拿得到?
想著想著,拎起巾帕,秋雨伸手按去無介額上髮際的汗珠,柔聲說:
「你何必為了我跟家裡賭氣呢?又委屈了自己⋯⋯」
一雙含水美目,盈盈閃閃。
無介拉來秋雨的手,捧在心上,他倒是益發堅定的開口:
「這又不是什麼賭氣不賭氣的事,你說,我要是去跟大哥二哥要錢贖你出去,那我跟那些恩客有什麼區別?秋雨,我現在給你的,不是錢,而是我的決心。最後能讓我贏得你的呢,也不會是錢,而是我的真誠和承諾。」
原本,無介總想著要給秋雨什麼,而自己又能給她什麼,初離家的那幾天,他當真是受挫的,畢竟現實讓他發現自己所擁有的都是大哥二哥所給予的,離開兄長的庇蔭,他其實什麼都沒有,什都不是。頂著傲龍堡三堡主的光環,別人看到的從來不是他石無介,他們甚至沒有辦法認真去看他能做什麼,不願意給予他嘗試的機會,只當他是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
所以,他決定拋去一切,光環他不要了,安穩享樂他也不要了,他更不要永遠躲在哥哥們的羽翼之下,過著平順卻凡事只能伸手的日子。
化名阿彪讓無介發現,一個普通、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能得到的機會竟然比傲龍堡三少爺更多,只要他肯出勞力,就能換來三餐溫飽。
會去威遠鑣局當鑣師其實是個意外,碼頭上的工人給他報的路子,他本也沒想過自己會入選,只是想著如果能有個固定供吃供住的差事可做,也是不錯。雖然,在考選的過程中倒楣讓慕容复遇上,羞辱了一番,但也因禍得福讓他成功進入鑣局,從趟子手當起。
喊鑣打雜都是簡單小事,但三兩天下來,無介的日子倒是過得挺踏實,鏢局裡的人,沒半個會跟他客套,該吩咐的該教訓的半分未曾少,可是,無介知道自己每一分力氣都在掙一份希望,在為他與秋雨掙取未來。
把秋雨攬進懷裡,嗅著她身上的清荷香,無介叨叨訴說著這幾日來的體會,而秋雨也總算聽得靜下心來,至少,她明白無介這回是鐵了心要自食其力。
「能這樣抱著你,我就算再苦、再累,也都值得了。」
無介現在反倒是放鬆了渾身的筋骨,他在秋雨臉頰上偷香一記,在她耳畔保證:
「秋雨,你再等等,我一定會讓你離開萬花樓的。」
秋雨抬頭,雙手攬上無介頸脖,將芳唇印在無介唇上,她嬌柔一笑,回應:
「我會等的,不管多久我都會等。」秋雨把頭倚在無介的心上,嗅聞著他身強體壯的氣息,想著他走的路,想著他接下來的艱苦,她神色不免擔憂的低語:「只是,這鑣師我聽說是個危險的行當,一路走南闖北的不說,萬一出了什麼事,全是些江湖上的打打殺殺,三少爺,我擔心你⋯⋯」
「傻瓜,你忘了我入過軍營、當過兵?再說了,我還擔心我這身功夫無用武之地呢!」
無介笑著打斷秋雨忍不住的喃喃擔心,他摟住秋雨的腰將她整個人貼在自己懷裡,擁抱的感覺太美好。無介握著秋雨的肩,讓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然後兩手捧住秋雨細緻的臉蛋,心滿意足的說:
「不過,現在有一個人會為我牽腸掛肚的,這種感覺真的太幸福、太美妙了!」
秋雨讓無介的眼神瞧得不好意思,忍不住想要退避,可是無介卻不許,他摟著秋雨不讓她逃,吻著她,撫著她,直到她輕吟也熱情的回吻他。兩個人原本都不懂的事,彼此練習、探索久了,漸漸的也都明白怎麼做能讓對方愉悅、歡欣。
秋雨的衫子在無介撫弄下撥了開來,無介的胸膛也在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輕拂下,火熱升溫,輕輕顫慄。親吻無所不在,唇舌交融,心思早已相屬的兩人,幾乎要收不住手。
「秋雨,秋雨啊,誰在你房裡呀?⋯⋯」
賽牡丹的聲音,戳破了滿室的旖旎泡泡,身心都在對方身上的無介與秋雨,兩人頓時被從激情中給硬是拉了回神。
「糟了!」
「是媽媽!」
兩個人當下有些慌了手腳,只能想法子幫對方、幫自己盡快把凌亂了的衣裝恢復原狀。
無介壓著嗓子,低聲叫苦:
「我是偷偷跑進來的,要是給她捉住了,又得找我要錢!」
秋雨想沒多想,先把無介給往內室推去,將他藏在更衣的屏風之後,然後揚聲對房門外的賽牡丹說話,裝著有些氣弱:
「媽媽,怎麼了?我一個人在呀!我覺得身子不太舒服,正在床上躺著呢!」
門外小影也趕著幫腔:
「是呀,賽媽媽,我就說小姐她鬧頭疼了呀!您怎麼不信呢?」
「不是啊,媽媽,我剛剛真的親眼瞧見石三少趁你不注意就溜上來了!我還聽說他們倆早好在一塊兒了!」這是小桃紅的聲音,秋雨沒想到小桃紅竟一直在偷偷監視著自己,不知道她與無介的事讓那個總愛碎嘴的小桃紅給探去多少?
「你胡說什麼呀!」小影不甘示弱的回嘴。
「我哪裡胡說了!」小桃紅聲音拔了個高尖。
賽牡丹讓她們倆吵得煩了,先啐了小桃紅一句:
「好啦!一張嘴就放炮,沒一句能聽的。我可警告你,要是又有什麼謠言亂傳,我就唯你是問!」
接著又轉身罵小影:
「你呀!你最好把你的小姐給看好!要是讓我發現你讓一些沒付錢的客人隨便進秋雨房裡,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好了,哪裡有事哪裡忙去!全都少在這裡煩我!」
賽牡丹趕跑了小影和小桃紅,湊近了秋雨房門反而客氣的說:
「秋雨啊,那你就好好歇著吧!不過這今晚錢大爺要來聽曲的事,媽媽我錢可是已經收了呀⋯⋯」
「好的,媽媽,我歇歇就好,彈曲的事我會準備的。」
聽見房裡傳來秋雨的答應聲,賽牡丹雖神色懷疑但也只能應聲而去,畢竟這個時辰樓裡面人來人往的,多少雙眼睛盯著,要是再鬧出什麼醜聞的話,生意也真的不用做了。
在賽牡丹提起錢大爺的那一刻,無介再也躲藏不了,他從屏風後鑽了出來,自秋雨身後緊緊擁住,在秋雨回答賽牡丹她會為了晚上替錢大爺彈曲做好準備那一刻,他只能將頭埋入那雪白纖細的頸項,用力的啃吻。無介的雙手,摟著秋雨的腰、攬著她胸前,緊緊將她箍在身懷,不想放手。
這姑娘是他的,是他石無介一個人的,他能抱她在懷已是上天賜予的恩寵,如何還能讓別的男人染指?
一雙小手攀住無介,將那日益強壯的手臂移到頰側摩挲,情動時,秋雨在無介的手臂上留下淺淺的牙印,攔不住的清淚,淌落在牙印中,她將第一滴淚吮去,第二顆卻又滴落了下來。她早已不想再為無介以外的任何男人彈奏樂曲、演唱小調、棋奕書畫,可是,她又如何能推拒自己的命運呢?
秋雨與無介都知道也明白,為尋歡客彈曲並不是最難忍受的事,真正的危機在於每個上萬花樓尋歡的客人都在關心秦秋雨的十八歲生辰,那一日,就是她待價而沽的末日。
到那時,無介能有與他人相爭的實力嗎?
秋雨希望有,卻也不敢奢望。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這個身子只會為無介守著,決計不會再讓任何人奪了去,就算讓她付出生命做為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無介也在一個接一個深吻中,對自己和秋雨立誓。
最短的時間,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掙得足夠的銀兩,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接秋雨出去,讓她永遠離開萬花樓,永遠不用再為陌生人吟歌舞曲,永遠不用再生張熟魏的西家表演、東家賣藝!永遠不用在色胚和登徒子面前賣弄姿色!
攬腰抱起秋雨,無介將她放上錦床,他們知道彼此沒有更多時間可以相處,很快的,小影就得進來幫秋雨梳妝打扮,可是他們卻放不開彼此的懷抱,只能在相觸的愛撫中尋求更多的溫暖。哪怕吻得再深也不夠,抱得再緊也不足,好不容易穿整的衣裝又凌亂鬆散開來,可是他們誰也不在乎,誰也顧不得了⋯⋯
—·—
等了兩天,無介還是沒回家,無痕與玉石也沒有更多音訊,甚至連朱炳金都沒有什麼動作,被下令不許外出的幻兒,唯一感受到稍微好一點的消息,就是在玉娘悉心照顧下,川林的身體狀況總算恢復無恙,而且,他的行蹤也沒被無忌和冷叔發現。
找了個機會,剛巧容園馬管家跟她要人手,幻兒就趁機把川林給安插進去了。
雖說川林與幻兒有血親關係,可是,幻兒卻覺得川林給人感覺很不容易親近,有時甚至還會捕捉到一兩回他看起來有點陰鬱到發狠的眼神,讓幻兒瞧得有些心驚。可是同樣的眼神,玉娘卻始終未覺,依舊待川林如親兒,又是縫衣納鞋,又是煨湯熬藥,即使川林開始去容園當差,玉娘也經常過去關照。或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吧,對幻兒來說,同樣是弟弟,她心裡還是比較掛念無介。
待在後廚裡磨了一下午,幻兒總算熬好一鍋人蔘雞湯,先盛了一盅準備給無忌,剩下的她就命小翠趁熱送到杏院去。
幻兒端著雞湯來到浩然樓,一步步爬上階梯來到無忌辦公的書房,輕敲了門,無忌一見她來就喚她進去。雞湯端上桌,無忌也不急著喝,他只是伸手將幻兒抱上大腿,深深的在幻兒耳後印上一吻。
「怎麼來啦?我還沒忙完呢。」
無忌邊說邊又取來一份卷宗打開看著。
「你都幾天沒睡好了,我想煲點湯給你補補。」
趁著周遭沒人,幻兒也順勢窩進無忌懷裡,磨著無忌頸窩,再伸手在無忌後頸輕輕捏按著。被妻子嚴重搔擾的無忌,只得放下卷宗,認真的回抱,給她一個親吻後,說:
「嗯,我聞到了。很香。」
「那你趁熱喝?」
幻兒眨著眼求著,無忌只好點頭答應。
「好,我喝。不過今晚不許等我了,早點睡,知道嗎?」
無忌心疼得將拇指輕撫過幻兒微微發黑的眼圈,一手接過幻兒揭盅遞匙的雞湯,一時間滿屋子都是香暖的味道。喝完湯,幻兒又送上清茶,讓他潤去濃膩的味道。無忌雖然不動聲色,但他心知肚明。通常,石家大少奶奶特別獻起殷勤來時,多半是她要有求於他的時候。
「說吧,什麼事?」無忌言簡意該的開口。
幻兒被無忌這麼一問,倒也不打迷糊眼了。她偎在無忌身側,說:
「無忌,既然最近外面這麼危險,你說我們是不是還是去找找無介?就這麼沒消沒息的⋯⋯」
聽到幻兒又提無介,無忌又板凝臉孔,半天不打算回話,手裡的卷宗又拿了起來。幻兒一見可不依,這回不用無忌抱她自己就跳上他大腿上蹭著,兩隻小手勾他肩脖,嘟著小嘴非讓他搭理不可:
「無忌呀!你說現在這樣要是讓天上的爹娘知道了,他們會有多擔心啊?我這個大嫂都快看不下去了啦!你就忍心看著親弟弟在外面受苦嗎?」幻兒心裡真的是很擔心,要是像上回一樣,身上沒錢又餓倒在路邊,怎麼辦?
可她的話無忌聽得就不開心了,臭著一張臉,反駁:
「瞧你這話說得反倒像是我在趕他出去似的!分明就是他自己不肯回家!」
「你說你們兄弟怎麼一個個都是倔脾氣?要是哪個肯先服個軟,就不會鬧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你說是不是嘛?無忌⋯⋯」
幻兒的話說到一半,門外就有人通報有事稟告,她二話不說立即跳下地,雖說這石大夫人總是行事瘋狂、不畏規矩,但是大部分時候她還是得替無忌這個大堡主照顧面子的。
端起當家主母的樣子,站得正正經經,彷彿方才沒有任何人曾經賴在別人大腿上撒嬌似的,幻兒的模樣逗樂了無忌,儘管從他的閻羅面上,一般人瞧不出他笑意。但幻兒可全然看在眼裡,她輕瞪了一眼,警告無忌別再胡亂取笑後,還故意揚起頭,挺直了身子。
無忌搖了搖頭,喊一聲:
「進來!」
門外進來的是護衛曾小乙。
「回稟大堡主,打聽到三堡主的消息了。」
聽到小乙的報告,無忌還沒開口,幻兒已經驚喜的輕呼:
「原來你已經派人去找他了呀!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呀!」
這位只有片刻正經的當家主母,很快的便軟嬌的膩在大堡主身邊,搭著他手臂,笑得滿臉開懷。既然有了無介的消息,那她也總算可以放心了。
無忌伸手拍了拍幻兒,不著痕跡的安撫,轉頭問小乙:
「他人在哪裡?」
「三堡主在威遠鑣局。」小乙回答。
「威遠鑣局?他跑去那裡做什麼?」
聽出無忌的聲嗓有了變化,幻兒的笑容也有些變了調。
小乙苦著一張臉,說:
「回堡主,三堡主好像在那裡謀了一份差事,在鑣局裡做工⋯⋯」
「做工?等等、等等,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做什麼工呀?」
未等無忌開口,幻兒已經按耐不住的蹦跳出來追問,小乙只得把方才打聽到的消息老實交代出來:
「回夫人,三堡主好像是在那裡當了趟子手,主要就是喊喊鑣,打打雜。」
「啊?打雜?」
幻兒聽了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現在的情況就是石家三少爺放著好好的三堡主不當,跑到別人家的鑣局去工作,而且還連個稱頭鑣師都稱不上,只是個打雜的!她不用回頭都可以感覺到無忌已經氣炸了。
小乙匯報完可不敢在這時候多抬頭,眼睛餘光一瞄到大堡主揮手讓他滾,立刻動作迅速的退下,心裡暗暗慶幸,真的是還好大夫人也在,不然這個消息大概會炸得更難看。
在小乙退出書房後,整間屋子籠罩在一片陰霾下,連幻兒心裡都忍不住要罵罵無介了。他這麼做等於是在給哥哥們打臉,特別是一向愛面子的無忌哪可能知道了不生氣?
果其不然,黃花梨木做成的几案,頃刻遭到驚天一拍,發出一聲啪然巨響,桌上的物件沒有一樣不跟著抖上幾抖,盛大怒火登時爆發:
「胡鬧!這不就是胡鬧嗎?放著家裡大大小小的事一樣不做,跑去什麼鑣局?當什麼趟子手?更何況還是別人家開的鑣局,這不擺明了在外面給我丟人嗎?」
無忌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家三弟了,現在是什麼時局?就算無介他不知道該怎麼分擔兩個哥哥的重擔,但他能不能行行好別在這時候添麻煩?
江林死了,而且很可能就是死在那個虯髯客手上,而江林的死又與朱炳金脫不開關係,無痕急訊回來說玉石的親筆書信被劫,怕會有不良影響,目前整個堡幾百口人的安危都在未定之數,無介卻還如此不知輕重!未免不懂事得太沒有分寸了!
雖然剛好一頭撞在槍口上,但幻兒還是怯怯上前,輕輕的扯了扯無忌衣袖,小聲的說:
「無忌,要不,我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什麼看?不看!」
幻兒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讓無忌給吼了回來。無忌站起身,衣袖一甩就想走,這時一名護衛闖了進來!
護衛急喊:
「大堡主!不好了,外面一整營的官兵把我們團團圍住了!」
「什麼?說清楚!」無忌問。
「是節度使朱大人的親兵營,他們來得極為迅速,一下子就把各個出入口都圍住了。那個白師爺親帶的那伍人想要闖進來搜查,現在已經跟大門口的兄弟打起來了!」
護衛急急稟報目前狀況,無忌臉色一沉,只說一句:
「立刻去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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