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醜女,吃我這球。」
啪搭。
「別再丟了,再丟你就死定了。」
嗚哇──
「好怕哦,欸,醜女說我死定了耶。」一個男生說完,另一個接著說,「你死定了,醜女想跟你上床啦!」
教室的角落發出爆笑聲,揶揄聲,接著又是紙球,啪搭,啪啪搭搭。
「丟夠了沒,去死啦!」那女孩怒拍課桌,大聲喊叫,「你也是,你也是,去死,老師,老師你看!」
老師手中拿著粉筆,從抄寫了半個黑板的白字中,寫完最後一筆。
那個快退休的老男人遲疑了一下,確實有學生喊他,他轉過皺褶的脖子,聚起額頭皺紋,頭一低,眼鏡滑下,從鏡框上方望出去──亂七八糟的桌椅,歪七扭八的學生,看漫畫,看報紙,聊天,摸來摸去,趴在桌上睡覺,都在做自己的事,沒人在上課──只有一個人看著他,是個肥胖的女生,她站起來,舉著手,眼睛注視著他。
「老師。」她的嘴唇很厚,戴眼鏡,滿臉痘疤的,一頭亂髮,座位旁有一堆紙團,是用報紙捏的,「老師,他們,一直丟一直丟。」
老師咳了一聲,正準備開口時,又一顆紙球飛過教室,正好打中那女孩的太陽穴,她的眼鏡歪了。
她氣炸了,拿起寶特瓶,把水甩出去,潑向左後方的男生,結果淋濕了中間睡覺的人,那個人身體縮了一下,張開眼睛,罵了一聲幹。
老師又咳了一聲。
「夠了,安靜,你們幾個不准再鬧。」老師握著手中的課本卷軸,指著學生,「再玩,就去訓導處!」
原本轉身聊天的閉上嘴,看雜誌的抬起頭,聽音樂的摘下耳機,吃麵包的張大嘴,他們看向老師,瞧瞧發生什麼事是誰遭殃。他們隨著老師的目光,望向胖女孩,望向罵幹的人,還有教室角落那三個服裝不整的笨蛋,他們一臉不在乎,手還在桌底下揉報紙。
「不准再揉,你們,報紙是拿來玩的嗎!」
他們將報紙丟到地上,雙手抱胸,頭撇向窗外當作沒事,不過那個胖女孩還站著繼續說,「老師,他們還會丟,他們三個從早上第一節,從前幾天──」
「好了,我知道了,妳坐下。」
「他們把丟我當比賽,我越罵越愛丟,你看他們──」
「我知道,可以了。」
「我想讀書都沒辦法,老師,他們這樣,早就應該──」
老師請她坐下。
「他們撿起來了!」
「安靜,妳喇叭啊!」老師將粉筆擲地,「嗓門真夠大,受不了。」
「可是他們──」
老師重新握住手中的課本,「我不管你們成績好壞,也不管有沒有在聽,都不管,只有一個要求,一個而已,上課時間,請保持安靜。」
她低垂目光,緩緩坐下。
老師還想說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停住了,化作一口氣嘆了出來。轉過身,從溝槽裡拾起一支粉筆,看看黑板,看看課本,相互對照,用手掌邊緣抹掉寫錯的字,更正後,繼續抄寫。他寫起板書,肩不聳,背不駝,越寫越專注,越寫越投入,一撇一捺,都蘊含飽滿的筆力。
當他寫滿整面的黑板,退後一步,看著自己所寫的板書,像在欣賞山水畫作那般,揹著手,瞇著眼,許久之後終於點頭,轉身回到講台,拿起不鏽鋼保溫杯,喝了一口微溫的包種茶。
「怎麼不見了?」
老師指著那個女孩的空座位,點了一個女同學回答,「妳說啊,她去哪啦?」
「蛤,我怎麼知道,廁所吧。」
「去了多久?」
「我不知道耶。」她拿著原子筆,在隔壁同學的手臂上刺青,「剛剛老師講完話,她就走了。」
「走了,去哪裡?」
她聳肩。
「老師,她很生氣哦。」另一個伸長手臂的同學說,「畢竟你讓她失望了。」她們同時笑了出來。
現在的學生真不受教!老師壓下想罵學生的話,思考該去找主任還是導師,但又擔心她會因此更氣,還會耽誤到她未來的成績。
這時,教室後方那三個笨蛋談論起來,夾帶笑聲與惡意,講她真的受不了會躲去哪裡幹嘛,搞不好還會幹嘛,就像最近報導的校園事件。他們講得太超過了,連他們自己都知道,尷尬,是該閉嘴了。女生青了他們一眼,他們攤開紙球,讀報紙。
老師表情變得有點焦急,他瞄了手錶,便交代學藝股長,把隨堂考卷發下去,他在全班的抱怨聲中快步離開。
他走到過教室,走廊盡頭,在女廁外喊,沒回應,老師走入查看,確實沒人,於是他下樓,二樓跟一樓的也是,都沒人。
他左看右看,停頓幾秒,然後快步走向隔壁棟,第五棟,老舊不堪的校舍,地震後有了裂痕,再過幾年就要拆除,現在一樓的舊教室暫時充當社團教室和雜物倉庫,在這時間點,會在那邊出沒的,只有翻垃圾的野貓和看色情書刊的頑劣份子。
他沿著第五棟的走廊,一間一間瞧,最終停在圍棋社,圍棋社一半是倉庫,堆滿了鐵架,擺了紙箱,窗戶又髒,從窗外看不清,他推了門,門開了,喊了兩聲,沒回應,但聽到一點聲音。
他進門,從鐵架上的雜物之間,看到了她,女孩寬大的背影,微微顫抖。
「妳怎麼了?」
女孩沒回應。
於是他繞過一排雜物,搬開椅子,手掌上都是灰,桌面蓋滿腳印,老師慢慢走向她,說沒有怎樣,沒有記曠課,只是因為身為師長,理應要關心一下,看看她怎麼了。
她沒轉身。
「不准再過來!」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背影,看到她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擺了一些小東西,是化妝用品,口紅、蜜粉、小鏡子,她的手中還拿著一隻畫眼影的小刷子。
「你來幹嘛,你走啊,不要管我!」
老師透過桌上那只小鏡子,可以看到她的臉,一部份的臉,她的臉抹了粉,畫了眉毛,但是畫得不像樣,就像是小朋友亂塗口紅那種等級的妝容,她一邊畫著黑色的下眼線,一邊流眼淚。
「我來看妳有沒有麻煩。」
她臉一扭,淚水又流下來,流過她的眼影,白臉上畫下一條黑線,她想擦拭,又想補妝,可是眼淚流得太快,她用手腕急抹,抹得臉上烏黑一團,她焦急,看著鏡子,突然和他對上眼。
「不能看!」
她在小鏡子裡瞪著他,表情扭曲,很激動,他嚇了一大跳,把眼睛轉開看向別處。
「不要這樣,我是想幫妳,有什麼困難都可以找人聊聊,沒那麼嚴重。」老師邊說邊欣賞著牆上的字畫,那是草書,八風不動,字還好,印章不錯,想看是誰寫的認不出來。他聽見旁邊傳來吸鼻涕的聲音,便吸一口氣,改用鼓勵的明亮語氣,「雖然學校不允許,但其實學學化妝什麼的很不錯啊,女孩子嘛,漂漂亮亮的,大家都喜歡,多好啊。」
他眼角悄悄看向她。
「安靜,安靜。」她顫抖著聲音,鼻音濃厚,「上課時間,請保持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