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下午,我都看著窗外,窗外就是窗外,普通的破爛的普通街景。
「普通」重複了。
寫這什麼句子,連一個形容詞都寫不出來,我的腦袋像是挨了一棍,要寫窗外卻無法描述有什麼樹啊車啊廢氣啊,爛透了。這是老毛病,每週要交稿的時候都會這樣。我待在小套房,關手機,沒網路,坐在書桌前苦苦掙扎,嘗試寫一點什麼,想偷懶只能望向筆電後的街景,看啊看,有沒有什麼。
「一霎那的靈感,從生命的裂縫中不經意迸出,像窗外飛過的砲彈。」
這句名言出自「郵筒裡的貓」,郵貓是一位真正的小說家,他的網路小說很熱門,你一定讀過,沒讀過也一定有聽過他的科幻史詩《艙門系列》。他是個傳奇,沒人知道郵貓是誰,關於他幾歲,他的長相,他的性別,一切都是謎。據說他嗑藥,據說他天生要坐輪椅,據說他小時候的書都用偷的,據說他寫小說的時候會把自己反鎖在別人的房間,靈感來自窗外風景。
如果他的靈感來自窗外,那他的風景一定像是火星,而我只有地球。
我把手指移到鍵盤上,敲了幾個字,刪了,還是很糟。
為了我在網站上每週更新的短篇小說集《腸躁症的蝸牛小姐的廁所故事集》,為了持續累積的六十篇故事,為了與五位讀者的承諾,為了堅持,為了夢想,除了呆坐窗邊,我試了各種老方法,我換上舊洋裝,戴上動物耳朵,抹香水,吃沙士糖,跳一百下跳繩,用頭輕輕撞牆壁……這些努力曾經有效,但這次都沒辦法讓我多打超過十個字。
好吧,最後我從床底下翻出雜物,拿出一支老舊的吹風機,電線有破損,黑色橡膠外皮底下露出銅線,我一手捏緊銅線,另一手拿插頭,瞄準插座。
「為了蝸牛小姐!」
我唸了三次。
火花爆炸,碰一聲,我像是一片老地毯,軟綿綿的,臭烘烘的,躺在地板上,不知道我看了多久的天花板,看著天花板。
天花板逐漸轉為灰暗,應該起身開燈,卻不能動。下雨了,我聽見雨水敲打鐵皮屋的聲響,鳥叫聲,喇叭聲,救護車聲,遠處的學校鐘聲,還有我等了很久的,樓上的腳步聲。那個人穿靴子踏步,走來走去,在我房間的正上方,似乎很焦燥,天花板的電燈掛著一根線,底下綁著新年祝賀,微微顫動。
樓上那個人在幹嘛啊。
踏步的聲音更多了,像是跳舞,或許變成兩個人,不對,樓上是個怪咖,他才沒有朋友,絕不可能有人跟他穿靴子跳舞,與其讓我相信有人跟他跳,不如讓我想像他自己用手臂穿靴子,趴在地上跳舞。
到底在幹嘛。
聽起來,他在罵人,他在丟東西,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把靴子丟出去,好像還摔椅子之類的,真是可怕,搞不好又要丟東西到樓下。他以前從窗戶往樓下丟過橘子,丟過便當盒。跟他的房東講過,但沒什麼用。他還會倒水,常常,倒飲料,他還有倒過尿,尿從我陽台破了洞的屋簷滴到我的盆栽裡,臭得要命。我按門鈴他不理,貼紙條都撕掉。是個無恥之徒。
突然間,我聽見聲音,嚇得我坐起來,看向窗外,天空已經黑了,有一坨白色的東西,卡在窗台上。
不會那麼缺德吧?
哦,是一張紙。
是一張活頁紙,沾了雨水,大概是他揉成紙球丟出去結果被風吹回來,我攤開來看,字跡像是野獸,還畫了很多像是遠古壁畫一般看不懂的圖形,但這些都還不是最難理解的部份,為了以文字呈現,盡可能摘要如下:
(最上方畫了許多圓形,可能是星球)
艙門為了她 → ??? → 魔心發作 → 死
綽約姬為了他 → ??? →手摘魔心 → 死
兩個人要死 + 不能同時死 + 最後讓對方活下來
怎麼可能啊
屁啦
只會屁
屁屁屁屁屁
你來寫呀你來寫呀你來寫呀你來寫呀……(寫了整整三行)
(中間畫了房子、道路、樹木、劍,像是地圖類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我有信心比任何人都愛大便
但如果大便選擇你
我也會選擇成全
雖然很痛
為了這份信心超越世界的愛
我會切斷大便
(最底下畫了一扇門)
窗外的光照進房裡,我反覆看著這張紙,下巴闔不上。
艙門是主角,綽約姬是新登場人物,然後呢,突然間,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樓上的那個怪咖,難道就是,郵筒裡的貓?媽呀!我的腦袋快爆炸,各種想法爆出來,但是我不能什麼都想,抓住最重要的三個問題:
第一,我如果上樓去跪門,對方可能承認嗎?他可是從不露面的傳奇,我只有這張紙,對方才不會開門,就算碰面也不承認吧,一定馬上搬家。
第二個是,我如果把這張紙公諸於世,貼給《艙門系列》的粉絲看,他們會怎麼想?除了角色名字,其餘根本與故事無關,小說裡面沒有「魔心」,更看不出來他們會死,更別說那首怪怪的詩,調性完全不對,字跡也是不同,郵貓的簽名很可愛,這太粗暴了。
第三個問題是,如果我把這張紙上的怪東西,當成是我的題材,寫成短篇小說,然後轉給他看,那會變成怎樣呢?如果他發現了,他會生氣吧,暴怒,他會要求我下架,然後和所有粉絲說,出征這個抄襲犯!可能嗎?
或者他下樓來,找我談判?
或是合作?
我不由自主,坐在桌前,筆電的螢幕亮了,敲打鍵盤,寫起來。寫到樓下傳來垃圾車的歌聲,這才回過神來,竟然忘了開燈。肚子好餓,口好乾,好像跟誰約好要一起聊個近況,想不起來,算了。我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一口氣,發覺這篇小說在黑暗的房間裡寫完了。
文/圖:張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