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在洶湧難止的勸退聲中,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宣布放棄競選連任。毫無疑問,這是7月13日特朗普(Donald Trump)遇襲後,美國大選的又一高潮,也是台灣輿論繼「美國版319」後,又一個引發討論的新聯想:「美國版換柱」。
回顧2015年10月、2016年總統大選前夕,在黨內基層與本土派支持下,國民黨召開臨時全代會,廢止洪秀柱的總統候選人提名,改由時任新北市長兼國民黨主席朱立倫披掛上陣,史稱「換柱事件」。當然,拜登與洪秀柱的情況還是有些不同,包括拜登本人其實未獲正式提名就已自主退出,姿態上似乎沒有洪秀柱當年狼狽;但眾所周知,民主黨內「換拜」聲浪湧動多時,拜登的「知所進退」雖有顧全大局的考量,卻也是現實所迫的逼不得已。而這背後既與6月底拜登慘不忍睹的辯論表現有關,也不能脫離7月特朗普遇刺後的民調格局。
至於民主黨的新總統候選人,拜登已經公開支持59歲的副總统賀錦麗(Kamala Harris)接棒,同時呼籲民主黨人團結共同擊敗特朗普,並號召支持者為賀錦麗的競選活動捐款。雖說民主黨全國委員會(DNC)尚未正式公布人選,但從眼下態勢來看,賀錦麗的出線機率應該不低。
只是這不代表民主黨馬上就能絕地大反攻。一來拜登的前期表現太過「深入人心」,現在距離投票也只剩下3個月;二來特朗普已確定搭檔萬斯(J.D. Vance)、展開競選,民主黨卻尚未成軍;三來特朗普這次雖還維持民粹人設,卻已開始出現法國勒龐(Marine Le Pen)的「去妖魔化」(de-demonisation)傾向,目的當然是爭取更多選票。民主黨想在這種情況下勝選,勢必要經歷一番苦戰。
首先觀察近來的總體民調走勢,基本上特朗普與拜登兩人的民調差距雖略有擴大,卻沒有顛覆近一個月的整體民調格局。而這種結果雖代表13日的槍擊案沒有重創拜登選情、沒有大幅拉升特朗普支持度,卻也意味著拜登想借槍擊案轉移「換拜」炮火的盤算勢必落空。
例如根據路透社與IPSOS在7月15日至16日所做民調,特朗普(43%)雖有槍擊案的輿論聲量加持,卻只是微幅領先拜登(41%),且競爭整體沒有脫離6月12日(特朗普41%、拜登39%)後的既定走勢,都是在誤差範圍內。無獨有偶,YouGov與《經濟學人》所做的7月13日到16日民調也顯示,特朗普(43%)只是微弱領先拜登(41%),且與7月7日數據(特朗普43%、拜登40%)相比,拜登僅僅下降1%。
可以發現,槍擊案後雖然有不少分析宣稱「美國大選進入垃圾時間」、「特朗普贏定了」,但民調數據證明現實遠比想像複雜。槍擊案看上去能為特朗普與共和黨催票,但在美國當前的極化政治結構下,這起事件對兩黨都有一定尷尬:特朗普遇襲有助共和黨固盤,但槍手的共和黨人、白人男性身分,導致特朗普無法進一步攻擊民主黨;同理,選前發生槍擊事件雖然有助民主黨選情,但維安不力、遇襲者是共和黨候選人的現實,同樣會讓民主黨不想多做糾纏。
因此槍擊案發生後,兩黨開始了各自的「有所為、有所不為」:共和黨竭力抨擊拜登塑造的選舉氛圍導致暴力,卻始終避談槍手的出身背景,特朗普本人也未多作擅長的族群仇恨動員,而是打鐵趁熱宣布搭檔萬斯、在台海開啟話題新戰場,繼續塑造「拜登無能」的政治敘事;民主黨與拜登則沒有共鳴「特朗普自導自演」的陰謀論,而是針對槍擊案進行調查,特勤局也承認了維安不力,盡可能將損害控制在「執行不佳」的技術層面,避免特朗普支持者的「拜登指使暗殺」說持續發酵。
而從前述民調結果來看,槍擊案對於數據的宏觀格局沒有巨大影響,顯然在兩黨各自的操作策略下,既定支持板塊都沒有因此地動山搖,有些微小起落可能來自選民的表態率變化。但如果納入搖擺州等現實選制視角,就能發現拜登的選情其實在6月辯論後、槍擊事件前就已相當低迷,且事件過後也沒有迎來轉機。
根據美媒報道,如今拜登不僅維持槍擊案前的民調態勢,在所有關鍵搖擺州都落後特朗普,就連在弗吉尼亞州和新墨西哥州等民主黨預計不用投入大量資源的地方,也開始出現不樂觀趨勢。這當然可以解讀為槍擊案凸顯特朗普強人形象、導致選民對拜登無能的反感更加放大;但參照兩人宏觀民調未變的背景,或許也可以解讀為,槍擊案雖沒有重創拜登,卻也沒有提供拜登「僥倖存活」的機會,導致事件前的民調失血趨勢持續發酵。
理論上來說,槍擊案的發生可以從兩個角度拯救拜登的總統提名:第一,如果特朗普支持率因此大幅上揚,讓民主黨整體認為「換人也救不了」,拜登反而能以「戰略砲灰」的身份存活,為民主黨的長遠未來保存能量,避免可能的明日之星被提早消耗,換句話說,就是在必輸的總統戰場進行犧牲打;第二,雖然機率很低,但理論上來說槍擊案也可能在控槍議題發酵下,讓出身民主黨的拜登支持度回溫,而一旦回升到民主黨認為「選情還有救」的程度,拜登就可能因此保住提名。
但結果證明,前述兩個情境都沒有上演:槍擊案雖激化了輿論博弈、各種陰謀論層出不窮,卻更多是召喚支持者各自歸隊,導致特朗普與拜登的民調各自小幅波動,沒有暴漲也沒有崩盤,拜登在關鍵搖擺州的支持率則依舊落後特朗普。於是槍擊案風頭過去不久後,6月以來持續難止的「換拜」聲浪便捲土重來、並且發酵得比之前更厲害,前眾議院議長佩洛西(Nancy Pelosi)在內的民主黨高層也紛紛積極動作,更糟的是拜登還不斷重演「叫不出名字」的尷尬場面,自然是讓不樂觀的處境更加岌岌可危。
7月17日,白宮證實拜登確診新冠,如果在平日,這或許不是太重大的政治事件,但在民主黨內山雨欲來的背景下,就有不少風聲傳出,這是在為拜登退選「鋪台階」,甚至還有不少美國媒體放風稱,拜登最快會在周末宣布退選,導致其競選團隊一度出面否認並堅稱:將在下周恢復競選活動。
但現實發展證明,媒體說法不是空穴來風,拜登雖一度負隅頑抗,卻還是在大勢已去下同意退選,親手寫下自己的政治生命終點,也讓民主黨的低迷選情出現那麼一點回春希望。
不過如前所述,民主黨現在只剩3個月時間,共和黨已經成軍,特朗普這次的選戰路線則有借鑑法國勒龐的趨勢。這對當下的民主黨來說,恐怕會比由誰接班更加棘手。
眾所周知,勒龐是法國極右政黨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RN,前稱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前主席。與2015年才在政壇崛起的特朗普相比,1986年便踏入政壇、2011年從父親手中接過國民陣線領導權的勒龐,無疑是比前者更加知名且資深的一代民粹領袖。因此特朗普崛起以來,有不少媒體都以「美國版勒龐」加以定位、描繪。
確實,兩人標舉的議程有不少相似處,包括移民問題、保守主義、保護主義、讓國家再次偉大,似乎能在大西洋彼岸遙相呼應。不過仔細比較兩人的論述內容與談話方式後,還是能發現同為民粹領袖的風格差異。此處筆者無意對「民粹」進行過多道德評價,而是希望將其當成「從政策略」進行探討。
例如經濟議題。勒龐雖被外界定義成極右領袖,卻在論述經濟議題時,大量使用左翼階級話語,聚焦談論法國工人、失業者、小企業、再分配,並以此抨擊馬克龍(Emmanuel Macron)高高在上、遠離人民,接著帶出阻止移民、關閉邊境等右翼主張;相較之下,特朗普雖然也大談移民與邊境,卻很少談論階級,且比起工人立場更加聚焦企業視角,畢竟特朗普的主打人設就是成功的商業領袖。
再來是語言風格。特朗普的發言明顯平易近人,帶有強烈的「即興感」,會不斷重複類似詞彙、不斷離題、進行不合邏輯的推論,避免使用太抽象的概念,最常用的修辭手法就是誇示,再來就是簡單比較;勒龐的演講語言則相對豐富,且傾向遵循講稿,所以詞彙更加多樣化、句構更複雜、抽象內容也更多,修辭手法也更深邃,包含隱喻、列舉以及各種委婉的潛台詞。
而基本上2024年前兩人與所處政黨的路線博弈,呈現了完全相反的發展態勢。勒龐雖然出身右翼家庭,但2011年接班父親事業後,為讓國民陣線成為法國主流政黨、擺脫極右小黨的邊緣宿命,勒龐開始推動「去妖魔化」進程,驅逐黨內的新納粹份子、反猶主義者,並在2018年主導國民陣線改名國民聯盟,降低黨名中的法西斯色彩,簡單來說就是「巧妙地向中間靠」。其實這種傾向也體現在前述勒龐的「左右混合」經濟敘事中,目的同樣是與法國的左翼政黨進行競爭,極大化自身選票。
而2024年之前的特朗普剛好是勒龐的鏡像。後者想將極端政黨帶入主流,特朗普則是憑藉一己之力、民意歸附,想將共和黨帶往意識形態更保守激進的一端。但這個傾向在2024年大選發生變異:曾經激進、擅長煽動的特朗普,雖還保有民粹發言底色,卻已開始在爭議領域收斂言詞,目的顯然是要拉攏溫和派選民、降低民主黨優勢。
例如針對墮胎議題,特朗普這次便拒絕實施全國禁令,稱應將問題留給各州決定。此外,特朗普也譴責備受爭議的「2025年計畫」(Project 2025),這份900頁文件由右翼智庫「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主導,被認為是保守派的理想治國藍圖,內容包括大規模遣返移民、削弱聯邦機關權力等,引來民主黨陣營的猛烈批評。而特朗普過去雖也主張類似意見,這次卻調轉槍頭抨擊「2025年計畫」的提議「極為荒謬、糟糕透頂」,不過有趣的是,特朗普也沒明講是哪些提議,顯然不想太得罪保守派基本盤。
再是副手人選的定奪。7月15日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RNC)上,特朗普公布自己的副總統候選人:39歲的俄亥俄州聯邦參議員萬斯(J.D. Vance)。從時序發展來看,兩人命運早在2016年便已神奇「交會」:當年萬斯出版回憶錄《絕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便獲《紐約時報》評價是「一本富有同情心、深刻洞察的關於白人底層階級的社會學分析」,更稱「這種底層階級推動了叛亂政治,特別是特朗普的崛起。」
而也是在2016年大選期間,萬斯成為特朗普的公開批評者,不僅在Twitter上稱特朗普為「天大的白痴」,還在《大西洋》的一篇文章中寫道「特朗普是文化鴉片」、在接受NPR訪問時表示「我認為他有害,正在把白人工人階級帶向一個非常黑暗的地方」,甚至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提到,「我時而覺得特朗普是像尼克松(Richard Nixon)一樣的玩世不恭的混蛋,不會太糟(甚至可能有用),時而覺得他是美國的希特拉(Adolf Hitler)。」但8年之後的今日,萬斯接受特朗普提拔、擔任副手,這無疑是比當年更戲劇化的發展。
不過從政治與選舉考量來看,特朗普選擇萬斯有其理由。在政治上,萬斯在共和黨的資歷尚淺,遠不及魯比奧(Marco Rubio)等人有實力,所以只能依賴特朗普的提拔與光環加持,後者因此成功阻絕美國政壇「資深副總統輔佐資淺總統」的模式延續,例如2000年到2008年的切尼(Dick Cheney)輔佐小布殊(George W. Bush)、2008年到2016年的拜登輔佐奧巴馬(Barack Obama)、2016年到2020年的彭斯(Mike Pence)輔佐特朗普。當然後者應是認為「輔佐」等於「掣肘」,所以這次選擇了只能對自己唯命是從的萬斯,這背後當然也凸顯共和黨建制派在特朗普團隊的相對邊緣化。
而從選舉考量來看,萬斯形象相對溫和斯文,即便保守底色依舊濃烈,卻還是能與特朗普形成表面上的互補,用自己的高學歷、白手起家、翻轉階級勵志人設,來為銳利激烈的特朗普主義、MAGA運動打上無害柔光,提高溫和派選民對特朗普的接受度。這種作法其實就如勒龐提拔更斯文溫和的巴德拉(Jordan Bardella)接手國民聯盟,目的也是讓極右政黨更加主流化,增加參與執政的可能。
從2016年到現在,美國的政治極化愈發嚴重,但特朗普的人設也演化出了複雜面貌,正如歐陸的極右政黨領袖,也必然要在躋身主流政治之餘,削掉早年的一身「不合時宜」,甚至像勒龐一樣借用左翼話語。從這個視角來看,「迷糊老人」拜登退位,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民主黨勝率,卻不是民主黨的必勝方程式,在如今兩黨竭力爭取溫和派與中間選民的局面下,時間不多的民主黨無疑腹背受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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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23
拜登退選當下:影響微妙的槍擊案 效法勒龐的特朗普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1040577?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