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平常遲鈍的像岐角牛,有時卻又敏銳的讓人心驚。
半夜起了濃霧,直到隔日清晨仍未散去。提燈鬼火般的輪廓在朦朧中飄盪,濕氣重得像是身上的毛毯都變成了黏膩的青苔。
一股又甜又膩的香氣竄入鼻中,總覺得才剛闔眼的懷亞特,心不甘情不願地在格雷的叫喚聲中從毛毯裡坐起,接過遞來的木杯。
「如果世上所有的艾弗塊都能做成飲料就好了……」
「你睡迷糊了嗎?」
格雷皺著眉頭,把用蒸氣烘軟的麵包片塞進懷亞特手裡。看著杯中焦油似的漆黑液體,懷亞特想著至少格雷沒直接把肉乾放在硬麵包上就當作是一餐。
雖然不是沒吃過更糟糕的東西,但經過昨天一番折騰,要是還得冒著崩斷牙的風險,他可能會義無反顧地罷工。
懷亞特才剛咬了口麵包,嚥下一口甜到舌頭發麻的飲料,格雷就迫不及待地收拾好餐具和毛毯,馬匹也上了鞍。動作俐落,一點都不像整夜沒睡。
昨日睡前格雷提議自己先守夜,他即使理智上感到不妥,現實中卻點了頭。懷亞特絕對有提醒格雷要記得叫他,但這小子居然真的讓他睡了整晚,一個人守夜到天亮。
以護衛來說嚴重失職,懷亞特不敢想像要是雷歐大人知道了會有多生氣。
「我們都不說,雷歐就不會知道。」
格雷一邊搔著米思的耳後,一邊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正被摸到興頭上的米思不滿地低吟,一頭撞了過去,差點把格雷撞進河邊的爛泥裡。
明明平常遲鈍的像岐角牛,有時卻又敏銳的讓人心驚。懷亞特拉起兜帽,遮住冰冷的霧氣和同伴銳利的視線,疑惑他應該沒露出什麼不恰當的表情,邊拉著崔斯的韁繩往營地前進。
「……你當初也保證過不跟安娜說。」
「你是說線軸的事嗎?但那時你扭捏的樣子很噁心啊!我不過是推了你一把——」
「別說了。」
同樣精神奕奕的德雷克已經整裝待發,站在一匹棕色、身軀散佈著白斑的戰馬旁。一看見兩人接近,就愉快地朝他們揮手。
「早安啊!昨天睡得好嗎?這霧沒嚇到你們吧?南境這個時節都是這樣,又溼又冷的,到正午才會暖一點。剛來到這裡的時候沒穿三件羊毛襯衣我可不敢踏出房門。不過待久就習慣啦!」
他一躍上馬,嘻笑間居然沒咬到舌頭。德雷克的態度一直都很友善,昨天懷亞特失態的時候還試圖緩頰。但現在他看誰都覺得有鬼,尤其是異常熱情的騎士和看不出在想什麼的騎士的長官。
格雷在河邊的說詞雖然只是推測,懷亞特卻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根據過往的紀錄,貝特瓦偏愛在春夏之交以演習名義在邊境反覆橫跳。仗著人口是王國五倍有餘的優勢,逼使王國貴族們在播種時節,從忙碌的農田與牧場上徵調怨聲載道的民兵。
等到人馬聚齊,又蜻蜓點水般襲擊幾個陣地或村落就瀟灑離去。
已經十多年都是這種模式,千人以上的戰爭少之又少。但國王也不敢就此掉以輕心,生怕某次的懈怠會招致後悔莫及的結果。
懷亞特摸了摸胸口,思索暗袋裡的書信是否跟來年的戰爭有關。但如果真是這麼重大的訊息,賦予他送信任務的那位大人,就不會說什麼時候送到都可以了。
「出發。」
莫頓大人的號令簡短又淡漠,好似要眾人保持著跟氣溫一樣的冷靜。枯草被蹄鐵碾碎,飄起一陣讓人想打噴嚏的草屑。
露水在盔甲上凝結,沿著淺色的斗篷留下一道道水痕。深藍色的旗幟幾乎掩在濃霧裡,僅能看到旗幟尾濕淋淋地貼在白色的旗竿上,像一團縐縮的蟲繭。
身為護衛的德雷克理所當然地騎在他們旁邊。奇怪的是一向會正眼看著談話對象的德雷克,此時卻眼神游移,好像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格雷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漠然,側臉上的嘴角不懷好意地彎起。
難怪出發前格雷要搶他右邊的位置。懷亞特默默在心裡為德雷克嘆息。
「不過這麼濃的霧今年我倒是第一次見,這下別說魔獸,就算有頭大象衝過來我們也看不到啦!」
懷亞特乾笑著,腦子打著轉思考該怎麼回應這尷尬的俏皮話。格雷哼了一聲說道:「要這裡真有大象,除非你聾了,否則在牠踩到你前就會先聽到腳步聲了。」
「也對,你說得沒錯。」
話癆鬼德雷克居然就這麼沉默了,眼睛緊盯著坐騎的頭頂,好像想在鬃毛裡找出什麼稀世珍寶。格雷注意到懷亞特責難的眼神,無趣地吐了吐舌頭。
霧中行軍似乎令騎士們特別謹慎。雖然騎在較安全的河邊,眾人也沒有大聲談笑。因此少了德雷克的聲音,氣氛霎時凝重了起來。後方身材精瘦的騎士驅馬向前,與他們更貼近,似乎要藉此緩和心中的不安。
「對了對了!說到霧,你們聽說過『鶺鴒之影』嗎?」
德雷克顯然十分慌張,匆匆撿了個話題要打破這片沉默。他還是不敢直視格雷的臉,轉而盯著格雷的肩膀說話。
「寂靈?」
格雷歪著頭,眼神透露出好奇。
「是一種水鳥,天氣溫暖的時候會在河邊出沒。」
一道年輕、微微顫抖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騎在他們屁股後的騎士推開面甲,露出一對灰綠色的小眼。
「你難道還相信那個嗎?德雷克。」他不屑地大聲駁斥,握著韁繩的手卻朝胸前縮緊。說完他緊張地四處張望,但周圍都是霧,就算真有什麼大概也看不到。「那不過是一群拿著草叉和鐮刀的鄉巴佬土匪臨死前的幻覺吧!」
有了害怕的聽眾德雷克似乎興致大起,他嘿嘿一笑,煞有其事地舉起手朝下擺了擺,像旅社裡的說書人要眾人安靜一般。懷亞特能感覺到四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們身上,胃不禁縮了一下。
德雷克似乎十分享受被注目的狀態。他等情緒到位,再度舉起手,用刻意壓低的嗓音述說起來。
「鶺鴒之影。就如這個名字所示,那是一抹會在濃霧中現身於旅人前的神秘影子。她穿著一襲比深淵還黝暗的漆黑長袍,肩上垂掛著跟死人面容一樣慘白的破敗飾帶,五官如同拙劣工匠手鑿的面具,血紅色的雙眼就跟最邪惡的魔獸一般可怕。」
他滿意地看到期待和害怕在年輕騎士眼中狂轉,莫測高深地抬起下巴。
「一旦跟鶺鴒之影對到眼,就會有個女人的聲音在你耳邊響起,問道:『你的一生……快樂嗎?』」
「你說錯了,德雷克。」就在德雷克蠕動著手指、朝面無表情的格雷齜牙咧嘴時,騎士抖著嗓音打斷他的表演。「那是對女人說的,遇到男人會問:『你是否有懊悔之事?』」
「沒錯沒錯!你知道的真清楚啊!不是很怕這種的嗎?我都能聽到你骨頭打顫的聲音啦!」
「才不是!這是因為興奮!」騎士悍然挺直身板,仰頭噴氣。「這可是我第一次出任務,終於能親手獵殺魔獸我期待的很!」
「順便告訴你。」他從頭盔中斜睨著沒表現出絲毫畏懼的格雷。「要是遇到了絕對不要回答她,運氣好鶺鴒之影會自己消失。但要是你不小心回答了——」
「嗚——」
悠長響亮的號角打斷了騎士,瞬間他臉上的自信消失無蹤,眼眶旁的皮膚霎時一片慘白。懷亞特瞧見德雷克臉上閃過一絲遺憾,下一秒就板起臉,低聲喝道。
「拔出你的劍,要戰鬥了!」
年輕騎士從頭盔下發出嗚咽,但還是顫抖著手拔劍握在手中。
「黑牙獒!最少有二十隻!」
斥候呼嘯而過,沿途大聲通告。懷亞特聽過這個名字,是少數成群結隊出沒、但個體也十分強悍的狼形魔獸。德雷克的表情更緊繃了,他「啪」地一聲闔上面甲,順手用左臂幫隔壁嚇傻的傢伙也蓋上。
「全體上盾!小心頭上的角!還有腳下!」
伊爾德維人的怒吼從前方響徹整個隊伍,騎士們得令齊聲應和,取下盾固定在手上。
苔蘚的潮濕氣息眨眼就被金屬與皮革取代,四周都是馬匹焦躁的蹄聲與人類的呼吸聲。懷亞特甚至覺得他聞到了「緊張」的味道。只有格雷仍像在另一個世界,驚嘆著摸出了畫板和筆。就連米思也像被感染了般在原地輕快地踱步。
「黑牙獒?懷亞特,我——」
「你給我待在後面!」
懷亞特怒吼,用力把格雷往後推。他沒聽見對方又抱怨了什麼,凝神望入霧氣深處。魔獸特有的腥味與淡淡腐臭隨著自霧間亮起的血紅火光瘋狂襲向他的鼻腔,喚起了發自靈魂深處本能的恐懼。
騎士迅速收攏原本的長蛇隊形,將貨車等圍在中心。懷亞特瞥見一名騎士抓著格雷的手臂把他拉到貨車間,感激地鬆了口氣。
濃霧在漸起的太陽下已淡去不少,約略中型犬大小的漆黑魔獸一隻接一隻現出身形,沿著平緩的草波排列城牆。數量絕對不只二十隻。骨頭般慘白的犄角在醜陋的腦袋上凶險地突起,末段閃爍著液體的流光。
「小心!」
德雷克一揮手劃過年輕騎士的頭側,斬斷一根拔地而起的深紅角柱。懷亞特這才發現馬蹄邊不知何時已佈滿紫紅色的液體,就像戰場上的血海一樣怵目驚心。
閃動的紅光在血海中游動,他迅速踢動馬腹讓崔斯逃離。栗毛馬的馬蹄剛離開地面,液體瞬間上竄,彼此交錯穿插形成寒光閃爍的針山。
他起心動念,讓風刃在劍鋒前成形,揮劍斬斷襲向德雷克的荊棘。半轉馬身的德雷克停頓了一下,迅速點頭致謝。
威佛的怒吼再度席捲戰場。懷亞特左顧右望,決定留在德雷克身邊幫忙。左手邊的薄霧裡亮起了白光,徒步的肖恩舉著跟火炬一樣刺眼的長劍,毫不猶豫衝入與魔獸前鋒交戰的重裝騎士裡,嘴裡大喊著:「為女神而戰!」
「他還是老樣子。」
懷亞特聽見一把聲音無奈地說著,四周響起一陣附和的笑聲。魔獸的數量雖然不太妙,但騎士們看來還游刃有餘,他應該可以放心。應該,至少格雷現在是安全的。
這與巨蛛交戰時的光景完全不同。黑牙獒活用不到馬膝高度的體型在騎士間靈活四竄,瞄準戰馬的膝蓋或騎士的腳。
金屬製的武器敲打在骨角和毛皮上,發出如同打在鋼鐵上的刺耳鏗鏘聲。如果不是四處亮起的白光和魔獸身上的黑霧,懷亞特會以為他回到了以人為敵的戰場。
親愛的老伊卡,請您賜予我揮劍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