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愛爾蘭語(Irish),香港人都會感到親切又陌生,畢竟香港游泳健將何詩蓓的父親就是愛爾蘭人,而當大家發現她的原名「Siobhán Haughey」無法用英語正確讀出時,都會好奇愛爾蘭語是一種怎樣的語言。
實情是,雖然是愛爾蘭的官方語言,但愛爾蘭語使用人數甚少,連學者都視為「頻危語言」,如何保育傳承是一個重要的課題,而電影就是其中一個媒介--2022年「恬靜之夏(港)/夏日悄悄話(台) An Cailín Ciúin」為愛爾蘭帶來首次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提名,亦令愛爾蘭語再度受到關注。
而這場保衛愛爾蘭語風潮,即將由今年的代表,「Kneecap 嘻蓋骨男孩(台) 」推到另一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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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蓋骨男孩」是關於三人男子Hip-Hop組合「Kneecap」的自傳電影。
「Kneecap」出身自英國管治的北愛爾蘭(Northern Ireland)首府貝爾法斯特(Belfast),由兩位MC Mo Chara(本名 Liam Óg Ó Hannaidh,26歲)、Móglaí Bap(本名 Naoise Ó Cairealláin,30歲)與及DJ Próvaí (本名 JJ Ó Dochartaigh,34歲) 組成,三人都說流利的愛爾蘭語,Móglaí Bap甚至全家都以愛爾蘭語為母語。
自出道以來,Kneecap就堅持以混合英語和當地的愛爾蘭方言 Belfast Irish 創作歌詞,而且在當地以各種「招呼」親英分子甚至英國政府的惹火行徑見稱。正如電影的宣傳口號 :
Every word of Irish spoken is a bullet fired for Irish freedom. (「每一個說出口的愛爾蘭單詞,都是一顆為自由擊出的子彈。」)
在壞孩子形象的背後,Kneecap 的言行都在捍衛「愛爾蘭人的自由」--對他們來說,說愛爾蘭語是無可避免的事情,而他們的家不是「北愛爾蘭」,是「愛爾蘭的北部(the North)」。
語言,從來都是一件相當政治的事情;畢竟這是建立一個民族的重要基石。
愛爾蘭曾被英國統治超過300年,加上19世紀大饑荒期間人口不斷外流,多數愛爾蘭人已改以英語為主要語言--根據愛爾蘭共和國(Republic of Ireland) 2022年的調查,有約40%人口宣稱懂得愛爾蘭語,但實際大約只有8萬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而且多數都是在郊區生活的長者;而在北愛爾蘭情況就更為嚴峻,現今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只有大約6000人。
自1920年英國將愛爾蘭東北部改編為「北愛爾蘭」後;當地人口佔多數,信奉新教(聖公宗)的「保皇派(Loyalist)」或「聯合派(Unionist)」,就視「愛爾蘭語」為尋求愛爾蘭成為統一國家的「愛爾蘭共和派(Irish Republican)」的抗爭手段,因而處處打壓--學校被迫停授愛爾蘭語,多年來愛爾蘭語在當地官方場合亦幾乎被禁絕。
Kneecap 其中兩位成員Móglaí Bap和Mo Chara 在貝爾法斯特西部,以「the Falls Road」為中心的「愛爾蘭語區(Gaeltacht Quarter)」長大,當區居民以信奉天主教的草根階層為主;多數人是愛爾蘭共和派的支持者,街上充滿了充滿政治訊息的壁畫,在1960-90年代北愛衝突(The Troubles)期間,亦是保皇派人士和警察長期針對襲擊的目標。
當地人對愛爾蘭語亦格外珍惜:在缺乏政府支持下,他們在1971年自行籌辦了第一所愛爾蘭語小學;在社區中不少「新芬黨(Sinn Féin)」和「愛爾蘭共和軍(IRA)」的成員在被捕入獄後學習愛爾蘭語;出獄後亦將子女送出愛爾蘭語學校讀書,作為一種政治姿態。現時當地已有6間愛爾蘭語小學,以全北愛唯一一間完全以愛爾蘭語授課的中學。
而一種有別於傳統愛爾蘭語的城市方言,亦在貝爾法斯特的愛爾蘭人社區中逐漸發展。
北愛衝突於1998年各方簽訂「貝爾法斯特協議 (Belfast Agreement)」告一段落,愛爾蘭語的地位問題亦首次被提及。以「新芬黨」為首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一直爭取為愛爾蘭語的官方地位定立專法,卻受到保皇派「民主統一黨(DUP)」激烈阻撓--時任黨主席Arlene Foster甚至表示 :「其實北愛的波蘭語使用者比愛爾蘭語更多,我認為更要為波蘭語立專法」。
而Kneecap就是由這個背景下誕生。
2017年5月,超過12000人在貝爾法斯特遊行,爭取設立愛爾蘭語專法,保障它與英語有同等的權利--當時示威者的口號「Tír gan teanga, tír gan anam」,正是「沒有語言的族群,就如沒有靈魂一樣」。
在前一晚,Móglaí Bap和一班手足在一個巴士站塗鴉造勢,卻被警察發現,雖然他成功逃脫,但兄弟們就失手被擒;不過他們在拒絕接受以英語盤問,要警方大費周章請愛爾蘭語傳譯員。手足們堅持的義舉引發Móglaí Bap 找來老友Mo Chara創作Kneecap第一首作品「C.E.A.R.T.A.(愛爾蘭語「權利」)」--當晚Móglaí Bap塗鴉噴上的字句--並在同年年尾發表。
後來他們在派對中認識到來自德里(Derry)的DJ Próvaí--當時他在一間天主教中學教書,平日會將流行曲翻成愛爾蘭語版教導學生。 為免招來麻煩,他在演出時會戴上「愛爾蘭三色」頭套隱藏身份,但還是被學生發現,更因此被學校進行品格審查。2020年,他索性辭去教席專心在Kneecap的發展,但就繼續戴頭套,作為一種政治宣示。
三人相識後一拍即合,2018年起開始到愛爾蘭島各地巡迴演出;他們以愛爾蘭語創作Hip-Hop音樂,打破了對愛爾蘭音樂風格同遣詞用字的傳統想像,更為愛爾蘭語注入新的能量--見到台下觀眾的熱烈反應,他們就知道他們的創作正是時下(北)愛爾蘭年輕人所需要,能夠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自己的音樂。
媒體慣常用「Ceasefire Babies(停火世代)」形容「貝爾法斯特協議」簽定前後出生的北愛青年,包括Kneecap--停火雖然帶來和平,但這個城市以至整個北愛的問題仍然存在:上一代的裂痕未被修補;聯合執政制度導致政府多次停擺;以天主教徒為主的低下階層的生活未有改善;而英國脫歐後與愛爾蘭的關係變化亦令人感到不安。
不過正因他們對北愛衝突記憶不深,Kneecap 能夠擺脫前人的眼光,觀察貝爾法斯特青年的生活狀況,以嘻笑怒罵的方式--以「愛爾蘭人」的身份,肆無忌憚的去用前人的禁忌來表達。
如DJ Próvaí在訪問中所講,他們只是反映實況的一面鏡子而已。
首先是隊名--「Kneecap」取自北愛衝突期間「愛爾蘭共和軍」用槍射穿毒販膝蓋的酷刑 :。但一如其他Hip-Hop音樂,他們的作品經常有關於毒品咎和黑道生活的俚語,「C.E.A.R.T.A.」寫的就是濫藥青年的一夜經歷;而他們2021年的首張專輯「3CAG」正是「搖頭丸(MDMA)」在愛爾蘭語的黑話簡稱。
而他們第一個得罪的,竟然是「自己人」--2017年12月,愛爾蘭國家電台(RnaG)宣佈因「C.E.A.R.T.A.」對濫藥的描寫而將其禁播,當時歌曲在Facebook 和 Youtube已有13萬點撃率;事件觸發超過700名樂迷聯署抗議;到2019年在都柏林大學表演時就因大叫民族口號「Tiocfaidh ár Lá(Our Day Will Come)」而被逐。
然後就是他們在MV中大力揶揄的警察。他們的歌詞中刻意使用了北愛警隊的舊稱「Royal Ulster Constabulary (RUC)」--在北愛衝突期間,RUC嚴重偏幫保皇派,甚至互相勾結;在和平協議生效的同時,RUC亦被由前港督彭定康(Chris Patten)主持的獨立委員會徹查並最終改組--在北愛爾蘭用「RUC」稱呼警察,絕對是惹火行為。
但這還未算最激烈--2019年2月28日,他們在表演場地「Empire」演出,中途更大叫「Get the Brits Out」的口號(事後他們解釋只是表達脫歐情緒)--而該場地之前一天才接待了威廉王子和凱特王妃,後者更即席表演豎琴。雖然此舉馬上遭到保皇派議員同媒體口誅筆伐,但他們一於少理,甚至以此為題作了一曲。
Kneecap的人氣不跌反升,更吸引到一名觀眾--沒錯,就是本片的導演Rich Peppiatt。
Rich Peppiatt都是一個惹火之人:大學畢業後在小報每日星報(Daily Star)擔任記者的他,於2011年時因受不了歧視伊斯蘭教和不道德的報導方針辭職,更將內部運作情況向其他媒體洩密;其後他將自身經歷創作成楝篤笑「One Rogue Reporter」,並於2014年拍成同名紀錄片。及後他轉到公營電視台Channel 4擔任節目編導,並執導了兩部劇情短片「Backseat Driver」及「Grounded」。
2019年,他一家搬到太太的出生地貝爾法斯特,當時剛迎接第二名女兒的Rich為舒緩育嬰壓力,無意間看了Kneecap的演出,卻被他們的舞台魅力吸引著,而台下大量以愛爾蘭語交談的青年人亦令他對這種語言有新的體會,更吸引他去學愛爾蘭語,而且不少同學和他一樣,是因為Kneecap的原故而去上課。
於是他有了將他們的發跡史拍成電影的念頭,並邀請他們親身上陣,演繹自己的故事;但過程卻毫不容易 : 皆因起初Kneecap對Rich相當不信任,懷疑只是借他們的光環賺取名利--一如其他與他們接洽的導演一樣--所以導演發了6個月的電郵邀請,他們都一律懶理,已讀不回。
幸好導演應該有看過「各國解決問題」的meme圖--在愛爾蘭,有甚麼不是「健力士黑啤(Guinness)」解決不了的呢?Rich於是親身邀約他們三人,經過那晚一輪又一輪的黑啤交流後,Kneecap終於首肯,不單止參與演出,更和導演一起創作劇本--一個誇張、好玩、又不失真實,亦當然是,從酒精中誕生的,故事。
「嘻蓋骨男孩」揉合Kneecap成軍期間和家人好友情人同事之間的磨擦、愛爾蘭語保育風潮、對貝爾法斯特的人文描繪、還有導演最喜歡的作品「迷幻列車(港)/猜火車(台) Trainspotting (Danny Boyle導演)」的黑式幽默風格。電影於2023年5月開拍,雖然是飾演自己,但要他們將真實一面呈現亦不容易;導演亦事先為他們安排了六個月的戲劇課程。
雖然力求真實,但片中其他角色皆由專業演員擔任,側如參與過Kenneth Barnagh執導「貝爾法斯特 Belfast」的Josie Walker、Ken Loach導演「翩翩愛自由 Jimmy's Hall」的女主角 Simone Kirby等,但最具話題的始終都是被演出事業耽誤的賽車手最近逐漸復出的 Michael Fassbender。
在「嘻蓋骨男孩」中,Fassbender 飾演Móglaí Bap的父親,一個前IRA成員。這個安排別具意義--畢竟Fassbender第一個引人注意的演出,正是在2008年「大絕食(港)/飢餓宣言(台) Hunger (Steve McQueen 導演)」中,飾演愛爾蘭民族英雄,於1981年在獄中絕食抗爭致死的IRA成員Bobby Sands。
當初導演只是希望有一個懂得說愛爾蘭語的演員,也很意外Fassbender也是Kneecap的Fans,於是爽快答應參演,而且很快就打成一片,拍攝時的精彩表現亦對三子和台前幕後起鼓舞作用。他們更找來當年促成停火協議的前新芬黨主席Gerry Adams客串一幕。
在電影前期工作時,導演和Kneecap開了一個Whatsapp群組,叫「Kneecap要去荷里活」。如今這個玩笑逐漸成真了。
今年1月,「嘻蓋骨男孩」入選美國Sundance(日舞)影展「NEXT」單元,成為史上第一部入選該影展的愛爾蘭語電影。這麼好玩的事情,Kneecap當然不放過--他們駕駛著一輛被他們塗鴉並插滿愛爾蘭國旗的北愛警車,從一個叫「Provo」的城市駛到位於鹽湖城(Salt Lake)的首映場地--「Provo」是IRA在北愛衝突期間的另一個稱號。
在宣傳期間,Kneecap亦不忘提一下美帝他們同病相憐的好兄弟巴勒斯坦--自2020年起,他們就公開表達對巴勒斯坦的支持,且出錢出力協助修葺當地難民營設施;在Sundance參展期間亦參與了聲援巴勒斯坦的遊行;而在今年3月,他們杯葛德州SWSX音樂節,以示對主辦方收受美軍贊助的不滿,更不斷有其他音樂單位加入,最終主辦方屈服,退還相關贊助。
「嘻蓋骨男孩」最終獲得單元觀眾票選獎且好評如潮,並被Sony 相中代理北美發行;在7月的愛爾蘭電影節「Galway Film Fleadh」亦獲得3個獎項,加上最新的專輯「Fine Art」就剛在今年6月發表,聲勢一時無兩。而就在電影於美國公映當日(8月2日),愛爾蘭奧斯卡遴選委員會就宣佈以本作參戰的消息。
今年愛爾蘭遴選委員會由同樣出身自貝爾法斯特的老牌影星Stephen Rea擔任主席,6位成員亦包括「恬靜之夏」的導演Colm Bairéad--當年他的作品通過優美安靜的攝影、小主角出色的演出,以及充滿巧思的英語/愛爾蘭語對白運用,不單揚威奧斯卡,更盡破英愛兩國的愛爾蘭語電影票房紀錄。
今次亦是愛爾蘭第11次參與奧斯卡競逐--正因為愛爾蘭語的凋零,連帶愛爾蘭語電影的產量都不高,過往參賽作品不少都是使用其他語言,當中就有兩部以中東地區為題材的紀錄片(包括上屆代表「In the Shadow of Beirut」),以及入選Shortlist,以古巴為背景的2015年代表「變裝皇后萬萬歲(台)」。
尚幸,近年學習愛爾蘭語的風氣正慢慢提升--根據語言學習網站Duolingo的數據,在武肺疫情期間,愛爾蘭語超越了西班牙語,成為該機構最多人學習的語言;而在2022-2023年間,學習愛爾蘭語的人數就增長了70%--這一切與各種以愛爾蘭語為媒介的創作--包括電影--走上國際舞台不無關係。
「嘻蓋骨男孩」獲選,算是愛爾蘭對Kneecap多年來對活化愛爾蘭語的貢獻予以肯定。電影在奧斯卡可以走多遠就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他們始終都在風眼的中心--他們最近就因英國政府無故拒絕發放早前已獲批15,000鎊的資助而鬧上法庭。
擱筆之日(8月8日),「嘻蓋骨男孩」就會在英國及愛爾蘭公映。無論票房、官司還是奧斯卡,都希望Kneecap武運昌隆!
數據截至2023年(第96屆)
參賽次數: 10
首次參賽﹕2007年 (第80屆)
Shortlist : 1
提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