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雲繡在溫隱玉的帶領下,來到了茶樓二樓的一間雅間。
雅間內淡香裊裊,靠窗的位置擺放著一張四方木桌,兩側放有椅凳,地板上還鋪著薄毯,此時桌上正擱著一個青瓷茶壺,旁邊茶盞中尚有半盞未喝完的黃茶,另有一小盤茶點,日光斜照入窗,明亮而簡潔。
雲繡輕輕挪步走向窗邊,桌旁空氣中仍然餘留一絲若有似無的茶香,彷彿暗示著桌上的茶已漸冷。站在窗前,她倚著窗欄往下探望,巷道中的景況一覽無遺,果然就是方才頭頂上的那間房,心中不禁起了懷疑。
與此同時,溫隱玉已在桌旁坐下,將茶盞中半冷的茶倒掉後,又重新添了一盞,並且取過一個新茶盞,給她也斟上一些。
「品一口嚐嚐,若不合意,便再換過。」溫隱玉說著,一邊把茶推向她。
盞中茶湯色澤黃中透碧,逸散出一股栗香,雲繡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拿起來輕抿一口,滋味鮮爽微甜,尾韻漸甘,甚為上品。
她表情微詫,讚賞地點點頭,只是手中茶湯溫度已經不太足夠,否則應當更為清爽,而除此之外,這茶溫也證實她方才心中所想。
「莫非⋯⋯自我進巷道那時,你已在此間飲茶?」雲繡放下茶盞,看著溫隱玉疑問道。
溫隱玉沒預料她會先問此事,手上品茶動作微微一頓,但仍舊是點了頭,大方向她承認道:「確是如此。」
雲繡一聽,臉色頓時泛紅,喃喃地說:「那豈不是⋯⋯從一開始就⋯⋯」
一想到自己發狠打人的模樣可能全被溫隱玉看了去,她立時感到很難為情,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下去。
對面,溫隱玉卻是被她的反應給逗笑了,一臉打趣地開口說道:「路遇不平,本該見義勇為,怎料我尚未能施展身手,便被人搶先一步,又見此人乃相識之人,無奈之下,只好讓位於賢,靜觀其變。」
這番話聽得雲繡整個人都傻愣住,敢情他一直待在樓上看戲呢?
竟能夠說得如此據理,還讓位於賢?
剛才瞧見溫隱玉毫不費力就踩碎那地痞的腕骨,想來武功也是不差的,至少肯定不比她差,若是早些下來幫忙,那些地痞們或許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哪裡需要她如此辛苦算計?
不過話雖如此,溫隱玉畢竟還是出手救了她,倒也不像是真的存心看戲,袖手旁觀,如此一想,她心中又稍感釋懷。
拿起茶盞再次抿了一口,雲繡垂眸,忍不住輕聲說道:「⋯⋯下回不必如此委屈,我並非小器之人,此等善舉又怎會專美於前?自當是與友共享。」
不曾預想她會反咬一口,溫隱玉一時錯愕,會意過來後又放聲大笑,想不到這女人不僅會武,嘴上亦是不落人後。又想起上回初見之時,似乎也是這般受她嗔怪,然而她言談間又極有分寸,不至於令人感到不快,看來倒是個有趣的妙人兒。
雲繡見他笑得歡快,霎時間有些一頭霧水,怎麼這人被揶揄了還如此高興?莫非剛才她說的不夠明顯?
當即無話可說,只得繼續舉著茶盞,假裝品茗,以掩飾尷尬。
察覺她情緒變化,溫隱玉這才收斂笑意,接著解釋說:「當時見妳毫無怯意,似乎胸有成竹,以為有護衛隨行,怎知竟是獨身一人,而且還會武,於是不免好奇,多看了幾眼。」
「既是將軍之女,會點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雲繡淡淡回道。
溫隱玉點點頭,贊同道:「自是如此,即便放眼天下,女子習武者亦非少數。」
隨後他抬眸看向雲繡,話鋒一轉,又說:「然而當今世道淪落,人心不古,能不顧一切,見義勇為者,又有幾人?」
聞言,雲繡心中亦不免感慨,知他所言不假。
方才鬧市之中發生如此恃強凌弱之事,周遭百姓卻只是圍觀,無一人上前相助,或是出言責難,甚至是事發之後,也無人前去報官,盡顯人情冷漠。
憶及往昔與三哥也曾議論過此類之事,雲繡輕嘆一口氣,緩緩說道:「此乃民風所致,究其根本,無非是當權者未盡其責,苟營私利,時日一久,惡不盡罰,善不得護,人心自是惶惶,不問周旁之事,惟求獨善其身。」
「哦?」不想她會有如此見解,溫隱玉心中略感訝異,然而嘴上仍不忘打趣道:「若然如此,妳倒是與眾不同,喜愛多管閒事?」
原先低沉的氣氛頓時消失無蹤,雲繡忍住心中想打人的衝動,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人究竟會不會說話?
什麼叫多管閒事?
不過幾次交談下來,對於他時不時的嘴貧,雲繡已然習慣不少,因而此時也不與他較真,只說:「他人之心尚不可期,只能反求諸己,但求無愧於心。」
「但求無愧於心嗎⋯⋯」溫隱玉若有所思,似乎是在反覆咀嚼其意,看向雲繡的目光裡卻隱隱閃過一絲讚賞。
目前看來,這女人的想法倒是與他挺合拍的。
隨即又問道:「既知其原因,何不力求改變?」
這回換雲繡笑了,搖搖頭說:「我不過一介女子,這國家社稷之事,非我力所能及。」
溫隱玉恍然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喚人送上一壺新茶,而後又替兩人各自斟滿。
雅間裡茶香四溢,雲繡嚐了一口剛泡好的茶,入口果真比剛才清爽許多,口齒留香,讓人不禁再三回味。
溫隱玉喝著茶,眼神一邊朝雲繡打量,好奇道:「似乎⋯⋯溫錦龍平日裡並未管束於妳?」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雲繡露出困惑的神色,反問道:「什麼意思?」
溫隱玉淺淺一笑,促狹地說:「好歹是王府內的夫人,隨意上街也就罷了,衣著還如此不講究⋯⋯妳莫不是私自出府?」
「當然不是!」雲繡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而且他確實是不管我。」
「咳咳!」溫隱玉忽然被茶給嗆到,為免失態,他立刻故作鎮定地放下茶盞,以拳掩口,壓低聲音咳了好幾下。
方才自己只是隨口調侃,豈料一語中的,且對方還回答得如此理所當然,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在溫國,已婚女子不僅是丈夫的所有物,更是代表著夫家的臉面,能夠被允許隨意出門走動已屬罕見,要像雲繡這般出門還不做打扮的,在貴族世家中怕是一個也找不著。
他不禁更為好奇。
「此話何意?妳與溫錦龍不是二月時才成的婚?他因何不管妳?」溫隱玉皺著眉頭,提出疑問。
「是呀,他對我可好了!」雲繡點頭,侃侃說道:「自我嫁入王府起,他從沒拘束過我,讓我想去哪就去哪,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需與他報備。」
溫隱玉一聽,心底更困惑了。
這聽起來並不像是寵愛,倒比較像是不管不顧。
難道溫錦龍⋯⋯不喜歡這個妻子嗎?
心中的猜測一閃而過,不過他並沒有繼續深究,說到底這都是別人的家事,與他無關。
「這麼說來,妳平日出府都是如此打扮?」溫隱玉很快地拋出另一個疑問。
雲繡正要放下茶盞,被他這麼一問,臉色有些尷尬地解釋說:「自然不是⋯⋯今日是例外,因為先前整整一個月沒出過門,想著要輕鬆點,才會做此打扮。」
此話令溫隱玉頓感疑惑,立刻追問道:「才道溫錦龍未曾拘束於妳,又為何整個月不得外出?」
雲繡搖了搖頭,倒沒想過要隱瞞此事,直說:「不干他的事,是我上個月失足落水傷著了,才會臥床一個月。」
「原來如此⋯⋯」這話乍看之下沒什麼問題,但聽在溫隱玉耳裡卻甚是蹊蹺,畢竟雲繡會武,正常而言是不可能會失足落水,既然如此,她為何要說是自己失足?
這般存心隱瞞,唯有可能是另一種情況。
緊盯著雲繡臉上神情,溫隱玉面色如常,口中冷不防問出一句:「可知推妳下水的是何人?」
雲繡被問得一愣,怎麼溫隱玉一開口就斷定她是被人陷害?這事理應無人知道才是,難道剛才自己有哪裡說漏嘴了?
她急忙笑著擺擺手,否認道:「沒人推我,是我逛庭園時自個兒不小心摔的。」
然而那短暫的猶豫已被溫隱玉看在眼裡,原本只是好奇試探,此時心底越發認定她是被人所害。
他轉頭望向窗外景色,腦海中開始快速盤算推演。
首先,發生地點必是在楚王府內,否則此事早已傳開。
再者,楚王府內的人可以全部排除嫌疑。
終歸雲繡再不得寵,身分依然是王府的夫人,溫錦龍斷不會放任下人害她,因此對方應當是地位比雲繡,甚至是比溫錦龍還高的人。
眼下楚王府中地位比雲繡高的,唯有溫錦龍一人,然而據她方才所言,不難看出她是真心認為溫錦龍對她極好,故而那人也不可能是溫錦龍。
如此一來,對方僅會是王府以外的人,並且定是為了溫錦龍而來,否則雲繡不必隱瞞。
窗外清風迎面徐來,吹散身上暑氣,溫隱玉瞇起雙眼,腦中思緒愈發清明。
那人肯定是個女子,對溫慕雲有意的女子。
放眼京城,比溫錦龍身分還高的人不算多,能使出推人下水這般低劣手段,卻又令他忌憚到不敢發聲討公道的女子,唯有當今的公主一輩,而其中最有可能與溫錦龍糾纏的⋯⋯
日光漸斜,茶樓底下的市集已然不如早前那般熱鬧,有些攤販甚至提早開始收攤,準備回家休息。
溫隱玉望著下方的人行往來,驀然間開口問道:「是不是平樂?」
話音剛落,只見雲繡手微微一抖,差點把端著的茶給灑了。
從頭至尾,她不過說了落水一事而已,眼下這才過去沒幾息,溫隱玉是如何想到平樂那兒去的?
雲繡百思不解,唯覺此人心思之敏捷,絕非常人所能及。
儘管如此,認還是不能認的,她不想給溫慕雲添麻煩,也不想惹他不快,於是故作平靜地回說:「你瞎猜什麼呢!都說了沒人推我。」
見她反應如此心虛,溫隱玉更加肯定方才的推斷無誤,且平樂對溫錦龍有意這回事,亦是早已有跡可循,何況依照平樂的個性,能夠做出推人下水這種蠢事並不令人意外。
至於溫錦龍⋯⋯他尚不想去細究下臣與公主間的曖昧關係,只是此時此刻,他覺著雲繡有些可憐,興許有許多事都被丈夫欺瞞、蒙在鼓裡,還傻傻將丈夫的漠不關心誤認為是疼愛。
平日裡受慣了卑躬屈膝,逢迎謙言,難得有人不懼言色,與他坦言相歡,溫隱玉甚為享受且珍惜這種機會,心底也確實將雲繡當成了朋友,因此更不願見她遭遇不順。
「只是隨口猜測,莫要放心上。」溫隱玉搖頭笑笑,未再多說其他。
眼看天色漸晚,兩人又多閒聊了一會,才心歡意得地相互告別。
分開前,溫隱玉眼神複雜地看著雲繡,隨後以告誡似的口吻對她說了一句:「世人相處,唯有丹心相伴,方能致遠。願卿謹記之。」
說完未等她回應,便轉身離去。
這是目前他唯一能為雲繡做的。
日後,若發現溫錦龍真的不喜歡她,甚至欺瞞於她,溫隱玉只希望她能憶起今日此言,當斷則斷,勿要自欺欺人,蹉跎韶光,徒增痛苦。
而直到回府之後,雲繡都沒能想通這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