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四月,天氣漸熱,白晝緩長,殘花已謝,綠蔭如蔽,正是梅熟雨綿之時。
這日早上,一輛華貴六駕馬車緩緩停靠在楚王府大門前。
車侍挑起錦簾,須臾,車廂內步出一道妃色倩影,金翠滿戴,華裙迤邐,渾身珠光寶氣,朱顏微揚,氣勢凌人。
門僕早已進府奔走通報,這會兒溫總管正氣喘吁吁地跑出大門,朝眼前貴人躬身行禮致歉。
「不知平樂公主來訪,楚王府有失遠迎,還請殿下恕罪。」溫福壓著粗氣,彎著腰恭敬而口氣平穩地說。
平樂睨了他一眼,眼神淡淡,臉色帶著幾分不悅,問道:「溫慕雲呢?怎麼沒出來迎見本宮?」
「回殿下的話,二少爺今日去上早朝,現下尚未歸來。」溫福低聲告知,頭始終低著。
平樂蹙起眉頭,質疑問說:「這早朝都結束多久了他還沒回來?你莫不是欺瞞本宮?」
溫福嚇得一抖,連忙把腰彎得更低,顫聲道:「奴才不敢!二少爺是真的不在府中!許是⋯⋯許是去了戶部當值。」
見狀,平樂冷哼一聲不再看他,直接挪步走進王府大門,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好,本宮就待在這王府裡等他回來!」
溫福跟在後面垂著頭一聲不吭,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這六公主可不是個好相與的,雖然她來王府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回都是對溫慕雲有所不滿才會上門來找,本身性情又驕縱難伺候,今日恐怕是又要鬧個雞飛狗跳才肯作罷。
與此同時,王府後院中,雲繡剛和喜兒泡了壺白毫銀針正要細細品飲,哪知茶剛斟好,才喝上第一口,舌尖上的濃郁清香還未來得及在嘴中化開,前院就派了人來請她去正廳見客,說是平樂公主到訪王府,人正在廳中候著。
一聽是公主來訪,雲繡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就帶著喜兒往正廳趕去,此時溫慕雲不在府中,理應是要由她這位夫人來接待。
而且她依稀記得這位平樂公主就是魏王的胞妹,魏王又與溫慕雲關係匪淺,光憑這層關係就足以令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半點馬虎不得。
正廳中,平樂慵懶地坐在主位上,端起婢女剛送上的茶輕啜一口,隨即一臉嫌棄的皺起眉頭,把茶盞摔回了案上。
「這什麼茶這麼難喝?你們王府這樣招待本宮的?」
雲繡剛踏進正廳,見到的便是平樂公主厲聲怒斥的這副場景。
她趕緊上前低首行禮,說道:「殿下息怒,妾身立刻讓人換過新的茶來。」
平樂聞言,轉過目光直盯著她,上下打量幾回,突然笑出來,轉了嗓子柔聲問道:「哎呀!妳⋯⋯就是溫哥哥的那位新妻子?」
那聲音聽得雲繡微微一愣,但還是隨即答道:「是⋯⋯妾身雲繡,參見公主殿下。」
「抬起頭來給本宮看看。」平樂笑著說。
雲繡依言照做,只聽平樂嘖嘖了兩聲,輕嘆道:「果然長得不錯,溫哥哥肯定很喜歡妳吧?」
這話問得有些莫名其妙,雲繡搞不清這位平樂公主想做什麼,只得小心翼翼地回說:「殿下謬讚。」
「哦?」平樂吃驚地微瞪大眼,抬袖掩嘴,訝異道:「如此回答,既是說溫哥哥其實不喜歡妳?」
雲繡無言以對,怎有人會這樣問人私事的?甚至還胡亂曲解話意?
可對方是公主,她也不好怎麼著,一時腦中思緒快轉,當即回道:「妾身不敢妄自揣測夫君想法,殿下若真想知道,或許可找我夫君一問。」
這回答等於是把問題又扔回去公主身上,平樂霎時語噎,加上聽見她左一句夫君右一句夫君的喊溫慕雲,心中不快愈增,於是故意笑著說道:「也是,溫哥哥最疼本宮了,前幾日才去本宮府上遊玩,還贈予本宮一件新衣呢!屆時本宮替妳問問他,他肯定會告訴本宮的。」
「殿下果真聰慧過人,妾身自嘆不如。」雲繡隨意敷衍了一句,面上波瀾不驚。
此時她已經懶得去思考這位公主究竟想做什麼了。
原本她還滿懷敬意與好奇地前來迎見,卻沒想短短幾句交談就讓她對這位公主完全改觀。看這平樂似乎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怎麼感覺腦袋有些怪怪的?究竟是天生如此,還是皇宮中的教育與常人不同?
平樂見她臉色始終平淡,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彷彿自己是在對牛彈琴,白費勁兒,心頭愈感煩躁,立時便站起身,裝模作樣地扇了扇手,昂首說道:「這兒感覺有些悶,帶本宮去你們府裡逛逛。」
說完,也不等雲繡答話,揮手讓婢女都留下,就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雲繡無奈,只好快步追上,同時吩咐喜兒不必跟來。
然而,平樂雖然嘴上說讓雲繡帶她去逛逛,實際卻是自個兒一直走在前頭,隨心所欲地在王府中亂闖。
雲繡見她一會左拐一會右繞的,不知究竟想去哪,又怕繼續這樣下去,到時若不小心搗出什麼亂子,會弄得不可收拾。
於是她鼓起膽子對走在前頭的平樂說道:「公主殿下,這裡都是內院宅屋,沒什麼好看的,妾身帶您去後庭走走如何?那兒的風景較好,您或許會喜歡。」
平樂當即停下腳步,回頭朝她淡淡瞥一眼,不以為意地說:「既然都這麼說了,那自然是好,妳帶路吧。」
雲繡暗鬆一口氣,趕忙領著平樂到後庭去,卻又怕會被發現練武場的存在,猶豫再三,最後只好選擇前往離練武場較遠的湖畔石道,於此漫步而行。
天邊灰雲成積,岸上青草連綿,猶見湖中新荷葉肥,且觀堂後勁節綠瘦,滿園疏枝翠影濃。
若在晴朗日子裡,這般碧影湖色,襯以蟲聲鳥鳴,定不失為一番美景。然則眼下湖風漸起,蜻蜓低飛,遠空隱隱轟鳴,或許轉瞬雨落也未可知。
石道上,平樂忽然轉往湖邊行去,雲繡緊跟而上,卻聽見平樂說道:「妳為何⋯⋯會嫁進楚王府?」
雲繡聽得雲裡霧裡的,不明所以:「⋯⋯殿下所指為何?妾身不明白。」
平樂不語。
這座小湖乃是人工所造,因而為了堅固及美觀,湖邊水下皆以石塊壘起,湖水略低於湖岸,如此一來湖水泥濘不會侵到岸上,能保持岸上地面的乾燥與整潔。
平樂行至岸邊站定,遠望蒼茫天色,幽幽嘆道:「妳說,這世上為何總有人喜愛奪他人所好?」
「這⋯⋯」話說到這,雲繡再不知就裡,也聽出了公主話裡的那分不對勁,心裡開始思索著自己是否有哪裡得罪到這位公主。
見她回不出話,平樂只當她是默認,頓時胸口怒火翻騰,廣袖中雙手緊捏,指尖丹蔻狠狠刺進掌心,心裡千罵萬咒,恨不得這女人立刻消失在她面前!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如今她何須這般憋屈?
不僅要與別的女子共享情郎,還要時刻擔心溫慕雲對自己不忠,甚至近日溫慕雲去找她的次數也減少許多,她一時氣不過才決定上王府來逮人,認為溫慕雲肯定就是被這狐狸精給迷了!
溫慕雲是她平樂先看上的男人,不僅長相俊俏,為人亦是溫柔體貼,加以行事爾雅⋯⋯這種優秀男人又豈是一個小小將軍府嫡女所配得上的?
遠方陰雲密佈,雷聲愈漸,空中雨氣沉沉,溽意深深。平樂望著這風雨欲來的情景,突然恨自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動上了不該有的念頭。
自小她便受盡寵愛,說風是雨,心念之物何曾到不了手過?
眼下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缺,對於礙事之人,自然還是得親手除去為快。
她回頭看向雲繡,腦中暗自盤算著,那預見的結果令她十分滿意,於是嘴邊不禁露出笑意,伸手朝雲繡招了招,俏聲說道:「來,妳過來。」
接著又將目光移至湖上,舉臂遙指遠方湖面,說:「幫本宮看看那是什麼鳥禽?本宮方才見著十分有趣。」
雲繡不疑有他,上前站到平樂身旁,順著她指向的位置眺目而望。
此時,平樂緩緩伸手搭住她雙肩,隨後整個人半倚在她身上,朱紅唇瓣貼近臉側,在她耳邊輕語道:「妳說,如若本宮與妳一同落入湖中,那溫慕雲⋯⋯會救誰呢?」
話音剛落,肩上猛然傳來一股推力,雲繡猝不及防一腳踩空,頓時從岸上摔進了湖裡!
冰冷湖水嗆入口鼻,火辣辣地疼,眼前一片黑暗,耳中水意濛濛,恐懼如蛇迅速噬住心頭,還未及細想事情緣由,身體已經開始往下沉去。
她不諳水性,無力自救,只能憑藉本能撲騰著手腳,一邊拼命仰頭想浮出水面呼吸,卻始終不得要領,浮沉間連求救聲都發不出,想換氣時又嗆入更多水,只覺腦袋漸漸昏沉,渾身冷意不斷,手腳發軟。
仰望頂上波光逐漸遠離,雲繡心中恐懼逐步轉成了絕望,或許今日她就要命喪於此。
湖岸上一襲妃色身影孑然而立,冷眼相望,絲毫無半分出手相救之意。
見到雲繡在水中掙扎,平樂心頭浮現一股快意。
她才不傻呢!溫慕雲又不在這裡,要落湖讓這女人去就好,這庭深人稀的,等到被人發現時也來不及救了。
低頭看了看幽濁的湖面,她盈盈一笑,揮袖轉身離去。
忽而細雨飛落,水上煙起,點滴打荷葉,淅瀝穿平波,天地一時靜好,小湖裡掙扎的騰波漸息,復始如初,唯見雨紋陣陣,風過習習。
景物朦朧間,一抹黑影疾速竄至無人湖邊,往水面上還零落冒著氣泡的漣漪中心一躍而下,轉瞬直沉入湖底,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