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化身

第二天他悶不吭聲起床趿拉著拖鞋出門，逕坐桌前吃早餐，無需解釋些，他是吃過早餐才刷牙，

手機已經充飽電就放在餐桌邊，他想橫一眼A I，教示她不能動手機，她拿了米黃花灑正推開窗，早晨的風進來，順跟進了一些晨間的味道，

晨間就是這個味道，有那排矮樹白色碎花的濃香味，隔壁社區種的芳樟樹葉片香，混一點人車漸忙動，都市癈氣漸流動的味道。

他不懂這女人澆花的意義，長條盆裏都只是乾土，植栽早死了。

她還給了過多的水，水滴滲溢，打動了樓下窗枱茂長的左手香和迷迭香，葉片一動，香草植物的香瀰漫上來，他長吸了口氣。

無嗅覺的假人不知此刻珍貴，又把窗關上了。不過擾動葉片能起的香也就那麼多。

桌上兩個杯，一杯白開水，一杯熱美式，切半土司裏夾的蛋摻了肉末，而咖啡——真會煮，這味道像坐在某巴克裏。

他咬了口肉蛋土司，盛白水的玻璃杯在桌面上淨亮閃閃，把水給裝高貴起來，看了便想喝一口，他試了，温度可以，早上不能即喝冰水，傷身，但也不想是温吞得如悶熱的室温，這應該調兌了點檸檬冰水吧。

他疑惑得咬著土司去開冰箱，若在以前他會高興的，一壼檸檬冰水在冰箱，多好的夏夜之伴。

(第一個清晨跟人要蛋，今天連檸檬冰水都搞出來了。)

今日早餐加咖啡，市價值兩百多吧。他默算著十天，可以打平多少這A I 的花費。

「明天開始作三人份早餐，賀跟我公司離蠻近的，我會拿給他。」、「咖啡備兩罐。我拿一罐給他。」、「晚上煮他的。」想到一點說一句，與昨天早上截然不同。

安桌爾把咖啡裝好，在他要出門前輕問一聲：「昨天晚上睡著了嗎？」

他不回話，只留個等電梯的寂寞背影。

昨天不久也睡著了。他期待自已就算像活屍也好，必須能回去工作。坐在辦公室裏陪伴桌上那比肩高起的案卷，拿一件過一件，直到被注視久了才微轉眼。

看見半壁玻璃外，角落站著梁賀和梁森，他起身招手，梁賀板著臉走進他的小間，他憔悴的轉身張臂摟了。

「別擔心！」梁安昇拍拍這肩與自已等寬、個頭在自已眉間的同父弟弟：「今天到我家吃，我可能有應酬，別等我。」

梁賀不語，十天一下便要過了，他跟安桌爾處的時間真短，當初真不該沒想清楚就花這筆錢。

「中午請你們吃飯，坐一下。」他理了張椅子給梁賀，梁森對梁賀作了個表情，回法務室傳了訊息給他：「他今天又好多了。」

梁賀等得無聊，幫安桌爾設了個郵件信箱，轉發給他。

「這是要給她用的信箱號碼，你可以跟她連絡。」

「不見天的要什麼信箱，都在家裏要連絡什麼。」他回一句，還歛了一半情緒。

「反正只剩八天而已，你就好好跟她相處一下，安桌爾真的很可愛，也很好相處。」梁賀木無表情的推薦。

「那麼喜歡帶回去玩，放我這裏浪費這八天了。」他頭也沒抬的回一句，

梁賀咬牙起身走人了。

「賀，對不起！明天帶她做的早餐和咖啡給你，比外面的好。」

他在喝酒划拳的空檔傳了訊息給梁賀，抬臉對著這空氣重濁、混雜各種味道的包箱，處處刻意暗，閃著奇葩才能搞出的各色詭異光，吐了口長氣，長期請假或早退後，第二個正常上班日就赴應酬，太高看自已了。

他忍到無力想吐，心口起慌，先想打給梁賀，又對自已搖頭，改發訊息給梁森：「撐不住，老總愛店，來接我。」

接著他還是喝了一杯又一杯，腦空了，身子像在不停繞圈下墜，能撐住的只有笑容。

語言不精的韓國客戶，對他沒停的笑容老是欣賞，再三提起：「這位帥哥，帥的笑。」

梁森來得挺快，嘻皮笑臉的進店來對老總這自家親戚哈腰，以急事為由扶走他。

出那團空氣，他一個大喘便衝到排水溝吐了，梁森回店拿了幾包濕紙巾給沒嗅覺的安桌爾，她温柔的扶住他幫他擦拭，他低轉眼，這手臂有力度但模樣脆弱，她和梁賀竟也跟著來了。

剛才發訊給梁森時，這兩痴漢一定正纒在她身邊。

計程車送到家，梁賀幫著把他攙到門邊便止步，「可以吧？」他問，安桌爾接手扶人由他臂旁半伸臉回他一個笑。

他被這個哥哥搞得心情也很低落，進電梯便抽起手機傳訊給梁森：「上次不是說要給我介紹女朋友，人呢？」

她將人扶進家，他又到廁所吐了一會，把站在旁邊的她推出浴室，洗了個澡後疲倦的開門，那個在黑旋中下墜的感覺消失了，見她端著杯早上他念想著的檸檬冰水守等在門口。

「家裏有可以解酒的嗎？」她遞過清洗得亮閃閃的玻璃杯給他，

「在家翻了兩天還不知道，怎麼照顧我？」他不介意和機器人對話，第一天那欠駡的卡通語調已經收了，她現在的腔應該是韓劇配音吧。

「在家都在幹麼？」他在昏沈中拖步，邊責問她，

「做家事、看電視。」真女人的回答。

「不准給我看購物臺。」他沈臉警告，真男人的反應。

她把雙枕頭疊立讓他坐靠，家裏每一扇窗都開大，清新的晚風吹進來，他奮力吐吸幾口氣，一抺額間的汗，把杯子交給她，低道：「再一杯。」

冰箱裏的泠水壼端進來了，冰水注杯的聲音涼了他的腦，她放進一片CD，他懒得駡了，就是最愛的那一片，是要駡什麼…？

還是有得駡 ! 怎麼知道最愛聽這片CD？

他開口依樣質問了，她答是上面指紋最多。

(好吧，你個福爾摩安。)

「明天帶你去跟梁賀住。一樣做三份早餐，我會去找他拿吃的，兩罐美式，咖啡豆我會帶去，他那裏沒有。」他倚落雙枕間，默默檢查自已身心，今晚太慘了，但恢復得挺快，應該有辦法再繼續回去捧飯碗，就這樣，一天再一天。

「那你呢？」安桌爾停在床緣旁問。

「你是他下單的，到他那裏去，剩下這幾天，換他過過大少爺生活也好。」舒坦些後他對她起一個抱歉的笑容，確是對她太無禮，而梁賀對她比自己紳士多了，她表情難解的走近來，蹲在他床邊，樣子真像個真人。

有因風飄動的細髮，叢叢向下飾著臉輪廓，年輕潤彈無痕的臉頰、唇角邊是個美妙的凹彎接著曲線繁複，

上唇瓣潤紅，仿著延伸的人中而有兩處起伏，

下唇總像故意不支力收攝般，豐盈的展示著柔軟，鼻樑高而修挺，向眉開展去，這眉和眼睫做得真巧妙，竟真像是根根由毛孔裏生出來的。

他不禁好奇的先摸摸自已眉的觸感，再伸手輕撫那黑眉比對，幾乎是差不多的感覺，正在研究著，忽然那雙眼害羞的緩緩低眨閉了一下。

這若是真人，便太討人喜歡了。

照理不該對她這小女人樣的這麼兇，他伸手拉一把讓她坐上床緣。

「梁賀應該沒真的談過戀愛，你既然叫戀愛機器人，去讓他過過癮好了。」他伸手一按她腦門。

「那你沒人照顧？」她直眼對著，他情緒又忽起，方覺理好自已，忽然又落慌在這眼光裏，這是什麼？

她睫濃不過長，攏圈著眼極好看，黑瞳裏全是他，明美的眼其實非是這麼美，但她在自已的假眼裏竟創造出舊人的眼神，想再膩他一會的眼神，明美就是這樣。

每開口要送她回去，她便用這樣的眼神，接著勾臂、在他肩上輕輕落著下巴。

怎麼這時侯又變得跟她像了？在一陣沈默對視中，就忽然化變成她？

他閉起眼別過臉。「關你屁事！」

假人輕輕兩手合握他右掌，默默計著他心跳和血壓，從他體温和情緒推斷副交感神經的變化，他則憤怒的抽手：「出去！」

「要不要去看身心科，我跟阿賀陪你，吃些紓解的藥會好一點。」她柔聲問。

他嚴肅的回臉瞪著看很久，接著把臉湊拉近，張牙舞爪的裝狠：「我以為你們「她」系列是戀愛機器人。」

機器人木無表情可愛著，在他長時間怒視中，眼皮貶合過兩次。

「機器人還帶愛管閒事的性格，你還像個機器人嗎？看過全民公敵這部老片嗎？…只要我舉發你，你馬上就被回收，滅了你我告訴你。」

他狠瞪一眼，

他要張起滿身的刺，來對抗這些反覆亂心的渴望，當初愉快的被愛著，但怎曾想到來愛他的明美——如此薄脆？他不想再碰會傷他心的事。

「管真多，你一個月租金多少？」他今晚酒喝多了，把手探到安桌爾頸後抓住她的脖子，「說啊？」

粗魯的把她的頭拉近自已面前，兩手捧晃那張臉，擺豪氣的告訴她：「老子不是付不起！」

壓她在身畔，由背後拉一個枕頭給她，自已也把枕頭放平躺下，「快睡！」他輕喝，把她推成側睡，不看見她的臉，伸手輕拍她的臂，像要哄睡她，慢慢的哄睡自已。

明美走在跟他要論及婚嫁時。其實兩人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故事，只是父親不在了，他接連獨力照顧又送走祖母、母親再加上她，最後這個送別徹底重擊他後，他無力了。

再沒有半點生活的力，常常覺得自已的力只足夠應付吃飯、上廁所這些瑣事，還有呼吸而己。

夜裏翻個身看見安桌爾，仍側躺在身邊。機器人顯無需睡眠，她這麼呆伴身邊時，腦在想什麼？

半長髮淩亂的落在枕上，黑又亮，他伸手揉觸一番，接著伸指點點她，將指轉對著門口。

她無情緒的起身將音響調微聲，按下播放鍵讓音樂重開始，把被子稍拉蓋他翻身後空著的背，輕輕拉門自顧出了。

床上短暫落下一個她側身的凹痕。

「晚安！」她在門外無聲一句。

那些嬌傲自我的真人，誰有她温柔。

113.5.26日稿

(真人 !  反省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