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芝不以為意的來句老生常談,「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這時正好遇上紅燈,李君陽踩著煞車,左手手腕搭在方向盤上方,轉頭對她微笑道:「是的,我是個不懂感恩的不肖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看著李君陽美麗深邃卻透著詭異的雙眼,突然感到一陣寒意竄遍全身。
「別緊張,」李君陽的微笑表面上是安撫她,但心裏卻盡是嘲諷,「我喜歡說實話的人。」
「你……為什麼不試圖和李伯父溝通?」她已經不知要如何說下去了,也同時感到李君陽是個很古怪的人。
「我是個罪人,沒有用的。」他顯得有些吊兒郎當的微笑道。
「李伯父會原諒你的。」
「他不會。」
「為什麼?」
「因為他始終不明白該原諒些什麼。」
「為什麼?」
「因為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江芸芝為之語塞。
這時又轉為綠燈,李君陽回過頭去,仍然一臉不以為意的樣子。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再對話。
車子開上了仰德大道,很快的江府就在眼前。
江芸芝不想輕言放棄,於是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們......兩位父親的意思是……我們……」
李君陽仍一貫冷調優雅的淺笑,「江小姐,他們打算將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妳不會和他們一樣糊塗吧?」
「牛糞?」江芸芝看著俊美的李君陽,心底感到很是奇怪,有人會這麼說自己嗎?
「君……李醫師,不會的,你不是……嗯……」江芸芝實在不知要如何接下去,不禁有些語無倫次。
李君陽將車子停在江府宅邸門口,他下了車走到車子另一側為江芸芝打開車門,伸手扶她跨出車外。
「晚安。」李君陽禮貌的送她到門口,等江府的佣人前來應門,便對著一臉困惑的江芸芝微笑道別。
李君陽回到車上,李府豪宅就在離江府不遠處,可是他還不想回去面對那位可憎的繼母,於是便在陽明山區漫無目的隨意繞行。
幾個看夜景的平台早擠滿了一對對戀人,李君陽鄙夷的冷笑,人們就是如此荒謬,大家爭相競逐原本的獨特,反而成了一窩蜂的媚俗,最後也就不得不於寒冷氣溫中與喧擾人氣妥協了。
不知不覺中,李君陽駕車來到了夜間人跡罕至、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油坑。
他將車駛入停車場,鬆開安全帶,打開音響及天窗,燃起一根煙,一個人獨自坐於車中發呆。
冬天的陽明山上寒氣逼人,小油坑四周也因溫度差異而迷漫著矇矓霧氣。
揚聲器送出優美的旋律《飾以花朵與黃金的聖殿》,這是法國作曲家比才的歌劇《採珠人》當中一段男聲二重唱,為歌聲伴奏的是長笛與豎琴。
在李君陽幼年的模糊印象中,母親很喜歡練習吹奏這首樂曲,且時常邊吹奏邊落淚,因此每次只要想起母親,他都會聽這首曲子。
可歌可泣的絕美,見證了兩位男性的情誼,可最終卻有一方注定為成全那絕美而犧牲。
他打開車門跨出車外,倚著車身抬頭仰望佈滿星光的夜空。
群星於天際流動閃爍,彷如樂團裏的不同樂器,各自以熱情又含蓄的光芒,共同譜出一首璀璨的交響曲;亦如浩瀚中一滴滴清澈的淚珠,跨越時空,以若隱若現的光芒傾訴著萬般衷曲,編織交匯出一片淒美的共鳴。
伴隨動人的旋律,李君陽淡漠無情的雙眸不由泛出些許淚光。
他望見了二十八年前的自己。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早,臉上猶掛淚痕的小男孩,傻愣愣的坐在母親臥室露台的玻璃圓桌前,桌上擺滿許多晶瑩剔透的高腳水晶酒杯。
母親的纖纖玉手拿著水瓶,專注仔細的將水注入一個個杯中,每個杯子裏所盛裝的水量都不同。
等所有的杯子都裝了水後,母親朝他微微一笑,「看媽咪表演魔術喔,杯子會唱歌。」
接著媽媽的右手指沾上少許水,開始順著杯沿以手指輕柔撫觸,杯子果真在母親溫柔的撫慰下發出聲音。
李君陽不禁瞪大眼睛,驚奇的盯看著滿桌晶瑩剔透的杯子。
「哦,這個音壞壞,要調音。」母親俏皮對他眨眨眼。
她取起其中一只酒杯,喝了一口水,再將杯子置回原處。
母親纖若柔荑之手在那只杯口上沿又輕移轉動,這回她滿意的點頭微笑,「現在它就和陽陽一樣乖乖了。」
說完,她雙手開始優雅的遊移於杯沿上端,好聽的旋律悠然揚起。
那是一種很虛幻飄渺的特殊音色,沙啞低音中隱藏著些許尖銳,高亢的清脆又引出耐人尋味的低沉,一顆顆音符猶如一片片飛舞於空中灰黑雪白交錯的羽毛,輕柔又漫無目的飄蕩,如夢囈難以串連的抽離與虛無,卻又有著真實的頻率。
「這是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喜歡嗎?」
坐在母親身旁的小小李君陽聽得也看得很著迷的用力點點頭。
「你要不要讓杯子也來為你唱歌呢?」
他又點點頭。
母親將他抱到腿上,用水沾濕他的小手,然後取起一只杯子湊到他身前,並以另一手溫柔的抓著他的手,順著杯沿慢慢輕撫。
當聲音在李君陽還不太會控制力道的小手下笨拙的浮現時,他不禁開心的在母親懷裏笑了起來,母親見他笑了,憐愛的將他摟得更緊,疼惜的輕吻他白皙稚嫩的小臉頰。
「陽陽是媽咪最心愛的小天使,所以不要哭哭喔,這樣媽咪會很傷心……很傷心……」
母子倆開懷的笑聲與神秘的水晶玻璃樂聲,穿透了時空,輕盈盪漾於四周的幽怨薄霧中。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令他心碎的一刻。
那天傍晚,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母親突然發病,送至醫院時已回天乏術。
閉著雙眼,猶如沉睡中的母親,就和現在的自己一樣,三十三歲。
母親過世後,李君陽唯一的慰藉就是把玩母親遺留給他的一支名貴長笛,以及一位天真可愛、總是喜歡纏著他玩的同父異母新妹妹,李君葵。
年幼的他曾鼓起勇氣向父親表示,他也想和媽媽一樣成為長笛家,但一心只想栽培他成為企業接班人的父親,卻粗魯不耐煩的從他手中奪走母親的長笛,「你給我專心用功讀書,一定要考第一名,不要想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那是李君陽人生中第二次感到心碎的痛楚,但乖巧聽話的他,還是默默接受了父親的決定。
很快的,他便忘記了成為音樂家的夢想。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