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帶著孩子回到合歡苑後,我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凌恆了。
就在今年五月,林意奷早產了。
我安撫著哭鬧不已的承竹,朝著站在一旁的唐欽道:「承竹眼下正在哭鬧,還請大爺等會兒,我安撫完孩子便會過去。」
總覺得…有場暴風雨要來了。
「尋柳,妳過來。」我放下熟睡的承竹,一旁的尋柳小碎步上前,問道:「太太找我?」
我看著兩個安詳的睡容,想起方才唐欽的到來,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離開後,兩個孩子就替我好生照顧吧!」
「啊?」只見尋柳突然睜大了眼睛,平常精明如她,這時講話竟也開始結巴了起來:「太…太太您說什麼…太太您…您可別胡說呀…」
我無奈地一笑,道:「三姨太的身子向來不差,怎會無緣無故早產?」語音剛落,便聽聞一陣吵雜而慌亂的腳步,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大爺…」尋柳吃驚地準備行禮,卻被一聲冷漠的「出去」給嚇得跑了出去。
「大爺動怒,何必拿我身邊的丫頭出氣?」我轉過身去,還未看清他的怒容,不知突然被什麼打中,我被迫看向了別處,臉上也多了一股火辣辣的感覺,臉皮像是被人硬生生剝下來一樣疼痛不已。
如春蔥般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上那塊疼痛的地方,好燙!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生氣的樣子,連我的辯解都不願聽了嗎?
我「呵呵」地冷笑了幾聲,轉過頭來直接瞪向凌恆,一旁的黃雪槐則是鎮靜地看著我。怎麼?黃雪槐,妳那如白蓮般與世無爭的性情也終於破功了嗎?
凌恆靜靜地看著我,那充滿怒火的目光只怕是成親後我見過溫度最高的一次對視了。我不屑地一笑,問道:「三姨太的孩子沒活成嗎?」
突然,他笑了。那股讓人不寒而慄的冷笑早已讓身後的美人嚇得倒退了幾步,不過對我而言,這股笑容是再正常不過了。
「意奷的孩子一出生便窒息而亡,大夫說,意奷的飲食中只怕被人不知不覺加了許多杏仁。」凌恆語音剛落,我直接笑著接道:「所以大爺認為是我做的?」語落,我自顧自地笑道:「沒想到我還挺可憐的,只因略懂藥理,大爺便會將所有姨太滑胎之事全都聯想到我的身上。」
「整座凌府裡,只有妳懂這些,除了妳以外,我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他正色看著我,我將目光冷冷看向了他身後的黃雪槐,道:「大爺要審問我就罷了,何故把二姨太找來?」
見氣氛有些詭異,黃雪槐恭敬地上前向凌恆欠了欠身,道:「大爺,雪槐先去看看三姨太吧!」語落,那雙鳳眼不自覺地飄到了我的身上,被我冷漠地瞪回去了。
黃雪槐前腳才剛步出寢房,凌恆在下一瞬間便上前將我扯到了他的面前,那聲音聽著很是壓抑,卻依舊是掩蓋不了那滿溢而出的憤怒:「妳就真的這麼想讓我寫下休書?」
被抓住的手腕微微泛疼,我本想將目光看向別處,卻聽得他一聲「郭彤安!你看著我!」而逼得不得不將目光轉回。
「我若說此事與我無關,大爺可會相信?」看著他那雙仍是充滿著不信任的目光,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可笑。原來,我這六年只不過是在浪費光陰罷了!
「大爺果然喜歡以偏概全。」我笑了幾聲,續道:「七姨太說得沒錯,只要派個侍女,讓她到藥房抓些藥,就能輕而易舉地置我於死地。」
聞言,他輕笑了一聲,道:「這個月,合歡苑確實有杏仁的支出。」
合歡苑有人買杏仁?我瞥了一眼空蕩蕩的紫檀桌,帳本又送去他那裡了嗎?
我瞳孔微縮,道:「只怕是記錯了。彤安若真的要害三姨太,何必正大光明地把杏仁的支出寫在帳本上?」
不過他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只是自顧自地道:「妳可知,妳身邊那個新來的侍女已經死了?」
雁柔?她死了?
「只怕大爺把她帶去倉房了吧!」我笑了幾聲,沒想到我身邊的人也會有被帶去倉房的一天。
聞言,他突然又笑了幾聲,語氣更是充滿著嘲諷之意:「她在卿勺苑,說出真相後便一頭撞死在牆上了。」
原來,連新來的丫頭都是林意奷身邊的人。
原來,他所謂的真相,不過是從一個丫頭口中聽來的。
想起他曾對自己的一番溫柔,想起他如今對自己的不信任;想起這凌府的眾多女人,想起凌恆的母親。我真的突然覺得好累,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書房內有紙筆,大爺現在就寫吧!」我不自覺地閉起了眼,呢喃道:「其實這六年來,大爺從未對我動過一絲感情,也從未相信過我。不如現在就把我給休了,然後把哪位妹妹給扶正,或是娶個比出身比彤安更顯赫的女子為妻…」
「妳真的以為我不敢?」見我不斷催促著他休妻,他的語氣比以往更激動了些,捏著手腕的手又收緊了些。
「彤安相信大爺一定敢休了我。」忍著疼痛,我蹙了蹙眉,露出一抹淒涼的微笑,直直盯著他那勾人心弦的狐狸眼,道:「凌恆,當初我不聽母親之言嫁給表哥柏晧然,甚至義無反顧地說服父親讓我嫁予你,本以為能平安地與你白首到老,原來…」眼眶有些濕潤,我朝著他微微一笑,道:「原來二十幾年的青梅竹馬之情,竟比不過姨太們的明爭暗鬥。」
似乎被我的話打動了些,他的目光逐漸緩了下來,手也漸漸鬆開了。他的眼神逐漸呆滯,語氣也弱了些:「彤安,我…」
難道他不捨了?
我搖搖頭,道:「母親曾說過,男人的憐惜能讓我建立基石。不過,我是個有自尊的女人,我不需要男人的憐憫。」語落,眼淚已不自覺地滑進了嘴裡,鹹鹹的,苦苦的,此刻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吧!
我閉起雙眼,呢喃道:「凌恆,我不怕休妻,你把我休了好嗎?」
他安靜地看著我許久,只說了一句話:「妳真想如此?」
我靜靜地不說話,只是轉過頭去看著那兩個熟睡的孩子。筠歡突然睜開了那雙可愛的狐狸眼,只是憨傻地看著我「啊,啊」地叫了幾聲。
承竹、筠歡,不是母親不要妳們,可是母親真的好累。這六年來的所有壓力已讓我無法喘息,你們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更是讓我痛不欲生。我相信你們父親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當你們母親的人,代替我照顧好你們的。
啊!對了!既然他猶豫不決,我來讓他作個了斷吧!
我露出一股溫和的微笑,道:「我竟然忘了兩件事。當年還是學生時,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兩個人叫柏晧然和倪倩語。」我抬起頭,對上他那張瞬間刷白的面孔,道:「十三歲那年,你已經和倩語表白過了。」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自己本以為嫁給自己愛的人能得到幸福,卻忘了他愛的根本不是自己呀!
「據我所知,從學校畢業後,倩語和倪先生去了一趟英國,最近才剛回來,還沒嫁人。大爺不妨去提親吧!」我擺出了最端莊地一笑,他的目光又變回了以往的冷漠,道:「妳真的不怕與我和離?」
我搖搖頭。
他轉身走進了對面的書房,提起桌上的鋼筆便開始寫了起來。
我輕輕抱起凌筠歡,她有些不安份地把手含進了嘴裡,我淺笑著將她的手塞回被子中,呢喃道:「歡兒,別和妳娘一樣癡傻。」
不知她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流著口水。我拿出絹子替她擦掉嘴邊的口水,忍不住親了一下,將她放回了小床上,隨後又抱起了尚在夢鄉的承竹,輕笑道:「竹兒,別和你爹一樣。」
承竹沒有像筠歡一樣醒來,只是靜靜地閉著那雙與我一模一樣的桃花眼睡在我的懷中。
為了你們,我吃了整整六年的苦,好不容易把你們給盼來了,我卻無力再照顧你們了。
是我對不起你們。
我一樣小心地親了他一下,將他抱回了小床上,隨後起身褪下了身上的青瓷旗袍。
既然不必做一個大太太了,我也不必再穿著旗袍了吧!
我穿上了剛嫁來時常穿的那件杏色圓領旗袍,對著鏡子,我放下了剛梳好的那頭低盤髻。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笑了。原來自己這六年來除了面容成熟了些,其餘並沒有什麼變化,大概是因為傷口都在心裡,所以外表看不出來吧!
「太太!」惜冬突然從外頭衝了進來,待看見我時瞬間呆了。對於她突然的到來,我並不感到意外,想必是尋柳去找她的吧!
我轉身看向她,笑問:「和從前相比可有變化?」
「這…」一身竹青旗袍的惜冬愣愣地看著我,支支吾吾地道:「太…太太很漂亮,太太都沒變呢!」
「是嗎?」我笑著看回鏡中,看著鏡中映出的惜冬道:「把竹兒和歡兒帶去妳冬柏苑吧!妳是他們的乾娘,妳一定會照顧好他們的。」
「太太要丟下惜冬了?」惜冬睜著那雙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道:「惜冬可是為了太太才讓大爺納妾的呀!」
看著她那不過十七歲的面容,我也有些不捨,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怎麼可能不要妳?我是真的累了,想離開了。妳若真想幫我,就替我照顧好竹兒和歡兒吧!」
「這…」她面有苦色地看著我,隨後回道:「惜冬一定會照顧好竹少爺和二小姐的。」
惜冬語音剛落,凌恆從他身後拿著一張紙及不走了進來,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問道:「大爺可寫好了?」
看著我一身的衣著和肩上的烏黑長髮,他有些愣住,過了一會兒才又恢復了原本的神色,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轉身看著惜冬道:「妳先回去吧!等會兒再把孩子抱過去。」
惜冬抿了抿唇,隨後才行禮離開。
我從凌恆手中接過那張紙,上頭是他那宛如王羲之行書的鋼筆字跡:
「立主退婚書人凌恆,切身自幼憑父母之命,聘郭氏之女為室,詎意過門之後,琴瑟不調,時常反目,縱使勉強相聚,究屬勢如枘鑿,視此情形,莫如早分,各聽自由,兩得其宜,今甘與郭氏永遠脫離夫婦關係,系願立退婚一紙,聽郭氏之母領歸,嫁守聽其自由,與身無涉,自退之後,牛馬不干,此系自願,並無返悔異言,為欲有憑,立此退婚書存證。
民國十年五月十七日
立退婚人:凌恆
立此退婚書證」
他的鋼筆字寫得十分整齊工整,很好看。
讀完了內容,我微微一笑,道:「謝大爺還彤安自由。」語落,我將休書放在了凌恆的手上,笑道:「彤安出嫁時的嫁妝就留在這兒吧!」語落,我將手上的手上那繡著合歡的香囊交給了他,道:「歡兒不如竹兒那般乖巧,還請大爺將這香囊交給惜冬,若是歡兒再哭鬧,就把這香囊給她,她會安靜下來的。」見他猶豫地收下了香囊,我頓了頓,道:「離開前,我還想做最後一件事。」
見他仍是冷眼看著我,我鼓起最後的勇氣,踮起腳尖,閉起雙眼,將自己的唇輕輕覆在了他的薄唇上。
這我第一次主動吻他,也是最後一次了。
從未見過我如此,他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在他準備反應過來時,我離開了他的唇。
「『自退之後,牛馬不干,此系自願,並無返悔異言,為欲有憑,立此退婚書存證。』」眼淚再次流了下來,我笑著看向他:「凌恆,祝你幸福。」
轉身步出合歡苑,身後突傳出了許多瓷器落地而碎的聲音,我輕嘆著低眉淺笑,抬頭仰望著頭上天藍色的世界。
總算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