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神」——傳說為鏡鴉的始祖,衪的誕辰是鏡鴉的年度盛事。每年的鏡神誕慶典會在名畈川境內持續一個月之久,其時大多數鏡鴉會離開居住地,前往名畈川的其他城市,四處遊歷,沉浸在不同地方的節日氛圍中。
這日是三月十五日的凌晨時份,趁著萬賴俱寂,月色朦朧,木桃與蟻虎悄然離開了名畈川的太合城。
臨行前木桃還打趣地問蟻虎:「真的不用多留一天?那昭小姐似乎很中意你呢。」惹得蟻虎一陣心煩,腳下走得更快了。
到得天明,木桃二人已到達名畈川的下一個城市——貴合城。
因為鏡神誕的緣故,各地都在舉行熱鬧的慶典。二人所經之處,歌舞昇平,人潮洶湧,洋溢著濃烈的節日歡樂氣氛。
木桃心想竟這樣歪打正著遇上了鏡神誕,慶典的熱鬧使得蟻虎更容易融入人群,順利地離開北方,當真是天助我也。
雖然仍在趕路的途中,蟻虎畢竟還是個孩子,對於慶典的一切充滿好奇。特別是路過那些賣小吃、糖果和玩具的小攤位時,總是忍不住停下來駐足觀望。
木桃疼愛他,每次都會給他買幾樣新鮮的小玩意。他收到後,那雙笑得像腰果般的大眼睛,讓人即使隔著口罩,也能感受到他無比的快樂。
應木桃的要求,那時的服飾店師傅認真依照他的設計圖,製作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口罩——外表堅固的鐵質設計,隱藏著巧妙的小機關。左側有一個小小的拉桿,按下後,口罩中央位置便會鬆脫,內裡有一層隔板機關,食物可以從此處送進口裡,而外人則無法看見佩戴者進食的樣子。
有了這個口罩,蟻虎自此可以在大庭廣眾下自在進食,能去的地方也因此變得更多了。
在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裡,人類與鏡鴉都紛紛擠上街頭遊玩。蟻虎混在其中,沒有人質疑他的身份,在其他人眼裡,他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鏡鴉少爺。木桃見蟻虎如此喜愛慶典,明知趕路重要,卻還是趁此機會帶著他幾乎玩遍了半個名畈川。
時光飛逝,除了遊玩,木桃依然每天指導蟻虎的劍術,並教他寫字。在這段日子裡,蟻虎的劍術突飛猛進,還每日要求木桃教他更多的劍式。木桃見他如此求知若渴,於是更不吝嗇地將所學傾囊相授。
在得到適當的照料後,蟻虎在短時間內長高了不少,身體漸漸變得壯實。木桃看著他,心裡思忖著:當抵達亥山之時,蟻虎便會是一位翩翩少年了吧?正當他思索之際,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屈指一算,眉頭一緊,心中琢磨著:「大概就是這幾晚了吧?」
這晚入夜後,他們早早便就寢了。
到得半夜,木桃聽見蟻虎輕輕喚了他幾聲,他假裝熟睡,沒有回應,依然閉著眼睛。未幾,他便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心裡明白,蟻虎來到了他的床邊。
蟻虎把臉湊近木桃,仔細觀察了一番,確定他呼吸均勻,已經熟睡後,便小心翼翼地溜出了房間。
離開了旅店,蟻虎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發足狂奔,一直奔至城邊的東門。他一個翻身越過大閘,瞬間消失在野外那座茂密的森林之中。
天上明月皎潔如銀盤,月光照射進密林。
蟻虎在林中脫去上衣,快樂地奔走於林間,肆意享受清涼的晚風在肌膚上呼嘯而過的感覺,發出了咯咯的嬉笑聲。
他盡情舒展手腳,盡情奔跑,感受到無比的自在。
蟻虎手腳並用,奔至一片湖泊旁,卜通一聲躍入湖中,盡情暢游,大口大口地喝著冰涼的湖水,又潛至湖底追逐魚群,待盡興了,才返回陸地。
他在湖邊立定身子,將身上的水抖擻幾下,又往林中奔去。
這次,他在林中如同鬼魅般藏身於黑暗,靜靜地埋伏著。不久後,一隻小兔子在月光下出現,蟻虎不暇思索,便將其撲倒。隨即傳來幾聲咔咔,像是骨頭碎裂的聲音,接著又有嚓嚓嚓的聲音,像是野獸在啃食。
新鮮的骨與肉在口腔內被咀嚼,甜美的血液滑入喉間,繼續滋養著另一副血肉之軀。
蟻虎沉醉於本能,忠於他的原始本性,正陶醉在新鮮的血與肉的滋味中,完全不察身後已站著一道高聳的身影。
「蟻虎,你在做甚麼?」
木桃突如其來的聲音令蟻虎整個人被嚇得跳了起來,手上的東西也一下子摔到地上。
二人相顧失色,但木桃似乎早有預感,驚訝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即逝。反倒是蟻虎,面露驚慌失措之態,呆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皎潔的月光穿過樹蔭灑落在蟻虎身上,他整個人被蒙上一層白朦朦的光,身上的血跡顯得更為鮮艷。在月光之下,他的一雙綠眼睛,就如琉璃珠般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玲瓏剔透。
木桃看著眼前的蟻虎,或許是太久沒見他不戴口罩的模樣,當下只覺得他的臉容成熟了許多,連一雙獠牙似乎也變得更大了。
木桃瞥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屍體——頭部與身體幾乎分離,內臟被扯出,身軀被咬得不成形狀……再看看蟻虎——嘴巴、臉上、雙手、身上都沾滿了兔子的血。
在木桃的注視下,驚惶之後,蟻虎的臉上慢慢浮現出懊惱與羞愧的神情。
「為什麼?為什麼呢?蟻虎!」木桃痛心地問道。
蟻虎羞愧不已,回道:「我......對不起......木桃。」
木桃說:「你在這段日子裡一直虛心受教,不論是學劍、讀書寫字或是禮儀都有明顯的進步,我以為你要改過了。」
聽到這番話,蟻虎猛地抬頭望向木桃,吃驚地問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木桃道:「早在進入名畈川前,我就發現你每隔十數天總要去捕些活物來生吃。一開始我以為你只是未能適應新的生活,時間久了會好起來。後來你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進步,我以為你終能靠自己戒掉這般生吃活物的陋習。可惜,我終究是錯了……」
耳聽及此,蟻虎開始哽咽起來:「這......這是我的天性,就像我不能不吃肉......」
木桃搖搖頭說:「蟻虎,我們心中都住著惡魔,你要學會抑壓你內心的惡魔啊。」
蟻虎聽後激動不已,咧起一口染血的利齒:「惡魔?我是惡魔嗎?在你眼中,現在的我是惡魔嗎?我那麼努力地學劍和讀書寫字,都是為了讓你開心,我根本不想學這些鬼東西!」
說罷,他轉身拔足狂奔,縱入幽暗的森林之中。
木桃立即追了上去,二人在林中穿梭追逐,隔空喊話。
「蟻虎你冷靜點,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回去再說吧!」
蟻虎躍至樹上,在林間疾速跳躍,一面哭道:「我到底還是成不了你想要的孩子!」隨即發出一聲震天的哮叫,瞬間整個森林都迴響著他的餘音。
這一聲咆哮著實把蟻虎自己也嚇倒了,他一個咕嚕滾在地上,發著懵:「剛才那聲咆哮是我發出來的?」
這種野獸般的咆哮是宓羅人用以威嚇對手或在情緒激動時會發出的,蟻虎剛才發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咆哮。
正當他仍處於一臉茫然時,木桃已趕至,急問道:「怎麼了?那聲哮叫是怎麼一回事?」
「我……我……」蟻虎呆在原地,摸著喉嚨,仍在回想剛才的哮聲。
木桃見他並沒有受傷,不禁舒了一口氣。
安靜下來後,二人在幽暗的林中彼此對視,心中似乎都藏著無盡的話語,互相等待著對方說出第一句話。
過了許久,木桃終於開口說:「蟻虎,我們一起努力把它改過,好嗎?」
蟻虎淚凝於睫,堅持道:「木桃,這是我的『生』,這是『我』啊。」
木桃聽後心疼地撫摸他的頭頂,柔聲說:「蟻虎,你相信我嗎?」
蟻虎眼中閃著晶瑩的光,思索了半晌。
木桃還欲再說,忽然耳後傳來嚓嚓兩聲,兩柄飛刀呼嘯而過,瞬間插入了他們身旁的樹幹中。
木桃猛地一驚,完全沒想到會在此受到偷襲,於是立刻遮住了蟻虎的嘴巴,將他護在了身後。
一把尖銳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不用遮擋了,我都看見了。」
木桃與蟻虎面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嚴陣以待。
在月光之下慢慢走出來一張青森狡黠的臉,枯黃及肩的捲髮,條狀的耳環閃著詭異而恐怖的光芒。
「怎麼是隻小的?那叫聲聽著不像啊。」
此人渾身散發著森然可怖的氣息,身上穿著一層黑色盔甲,上面有銀白色的勾紋圖案,腰間綁著兩把長刀和一把窄身短劍。
木桃心下大駭,他認得這身裝束來自一個叫「割教」的組織。
這個組織專門從事各種收錢殺人的勾當,行事手法凶殘、唯利是圖,為了錢什麼都幹得出來。眼下鏡鴉與奇種開戰,他們靠著獵殺捕捉奇種向鏡鴉撈了不少油水,沒想到此時偏偏被他們的人給盯上了。
木桃急往腰上一摸,將佩劍半退出來,臉上掛著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問道:「你要多少錢才肯放過我們?開個價吧!」
那人一聽到「錢」字,稀疏的眉毛一揚,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回道:「這招本來是行得通的,只可惜我看到了他有獠牙,還有這雙鏡鴉的綠眼睛……一隻長得像鏡鴉的奇種豈不是稀世珍物嗎?這就不只是錢的問題了。」
「有我在,你休想!」木桃橫劍在前,說道。
那人聞言冷啍一聲:「要殺你還不容易嗎?」
木桃對身後的蟻虎低語道:「我要你竭盡全力,絕不回頭地往後跑,我隨後就來,聽到了嗎?」
蟻虎不願留下木桃一人應戰,嚷道:「不要,我也能幫忙……」但「忙」字未吐盡,就被木桃反手猛地一推。
木桃厲聲喝令:「快逃!」
蟻虎強自忍住不甘的淚水,從地上爬起來,扭頭便往反方向狂奔。沒跑幾步,便聽見背後兵器交加聲大作,但木桃要他不可回頭,他只能拼命往森林的深處跑去。
身後的聲音漸漸隱去,直到再也聽不見打鬥聲,但他仍不敢放慢腳步,反而跑得更快。卻一個不小心踉蹌仆倒在地,口鼻撞到石頭,嗑出了血,他立即站了起來,重新向前跑,甚至弓起身子,四肢並用,沒命似的朝幽暗的前方衝去。
也不知到底跑了多久,直到前方被一座小山斷了去路,他又攀將上去。及至一處危崖之際,忽聽得身後遠處傳來了爆炸聲響,回頭一看,驚覺森林的樹頂已盡收眼底,這才發現自己快要攀到了斷崖的頂峰。
蟻虎循著爆炸聲響的來處望去,過了好一會兒,看見那處的樹群突發金光,一道銀白色的光束貫穿樹頂,在天空中劃出了彎彎長長的尾巴,如流星般朝南方迸發而去,閃逝於天際之間。
正當蟻虎想著那是甚麼,又突然記起自己的狀況,心忖:「這裡已經夠遠了吧?再走便連木桃也找不到我了。」
他在山崖側處找到一個小山洞,屈身而入,窩在裡面一動也不動地等待木桃。
山風凜冽,寒氣侵膚。不久後,天邊漸漸升起魚肚似的白——天亮了。
蟻虎在洞中用手拭擦口鼻之間的血,想著:「鼻子受傷了變得不靈敏,只能等木桃來找我了......但木桃要如何找到我呢?」隨即又想:「木桃定有他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