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人翹著二郎腿,嘴裡含著吸管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他的舉止讓旁邊的人對他投以疑惑的目光,想說平日的上班時間,這個人為何遊手好閒坐在這裡。
此時店門口鈴鐺發出了聲響,有名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進入了店內。看到對方來訪,悠人立即站起身來揮手示意。男子坐下前不斷地四處張望,神情顯得十分緊張。
「嘿-不好意思約你來這邊,要不要點些甚麼?」悠人面帶笑容將MENU遞到他的面前。
服務人員前來點餐,男子隨口回應:「咖啡。」
看到男子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樣,這讓悠人笑了出來。
「大叔。我們今天只是先諮詢而已,你放輕鬆就好。」
男子開門見山直接地問:「你真的能幫我約到『那個人』嗎?」
悠人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一派輕鬆地回應:「那是當然!不然怎麼會約你出來。」
「那就請你先確認診療須知。」
悠人從背包中拿出資料夾並從中抽取一張交給對方,上面的內容記載著:
本診所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爭,特立此切結書讓當事人(接受治療的病患)和家屬加以瞭解並配合,請當事人和家屬審慎評估後再行決定。
一.本診所只接受當事人同意才得以診療。不接受監護人、親友、他人代為背書。
二.當事人被「認知覆蓋」的記憶,事後不得反悔,不能要求將相關記憶復原。
三.被認知覆蓋的當事人有可能會產生「情緒記憶」副作用,就診時會盡力避免發生此情形,但因每個人的身心狀況不盡相同,故視為不可抗力因素。
「情緒記憶?這是什麼意思?」男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喔!這個啊…經過認知覆蓋後,當事人有時於某些場合或是特殊情況下可能會表現出非個人意識的行為和情緒。這些都是極少數的個案,並不會對當事人的生活產生重大影響。」悠人雖拍著胸脯保證,但他的形象實在沒有說服力。
「若沒問題就在切結書上簽名吧。」悠人將筆拿到對方面前。
男子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簽上自己的名字。
悠人確認了切結書上的簽名後說道:「林秉成先生,麻煩將你的委託大略說明一下吧!」
「是這樣的…我前陣子發現女兒似乎有了交往的對象。有一回我看到她跟對方在一起,但我認為那人並不適合她。後來得知有人可將記憶刪除,因此才找上你。」
林秉成說明他的事由,悠人卻無特別反應,只見他悠哉地將面前蛋糕用叉子削掉一小塊並送入口中。
「那個男的跟我感覺像嗎?」
「啊?」林秉成沒聽清楚。
「令嬡的男朋友是不是像我這個樣子?」
這問題使林秉成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含糊的應答。
「你跟對方的感覺不太像…」
悠人見男子不知所措,連忙地說:「大叔!我只是開玩笑而已!你太嚴肅了!」
「你有跟女兒試著溝通看看嗎?」
林秉成面有難色地說:「我說過了…但她聽不進去。」
悠人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情形了,一個月內會跟你聯絡。」
「那費用呢?」林秉成提到了重點。
「對哦!我都忘了這事。」
「大叔由於是第一次委託我們,因此諮詢費就免了,另外再給個折扣。」悠人計算一番後,將雙手舉起並伸出了十根手指。
「十萬嗎…」很明顯這數字讓林秉成感到卻步。
「如果可以讓你的寶貝女兒不被傷害,我想這費用應該不算貴吧。」
林秉成不知如何是好,悠人見他無法作下決定,一改之前輕浮的模樣,像變了個人般,用嚴肅的口吻說道:
「如果真的擔心女兒,應該設法說服她過來。若未經她的同意,我們無法進行治療。」
悠人說中林秉成的痛楚,這讓他一怔。
「我會想辦法的,那麻煩你了…」
「好的!這也麻煩你了啊!」悠人恢復嘻皮笑臉的神情,並將賬單遞到林秉成面前。
悠人自顧自地穿越繁華的大街,來到一座老舊的大樓前。從下方無法看出這棟樓到底是商辦還是住宅。只見一群穿著白襯衫配上黑色西裝的年輕人走了出來,從他們的穿著看來應該是「道上的」。悠人和他們擦肩而過時,對方瞧了他一眼,他依然神色自若吹著口哨進到電梯。
悠人搭乘電梯來到七樓,對著其中一間鐵門密碼鎖按下按鍵,穿過大廳後來到辦公室門前敲門說:「我進去了。」
辦公室內的男人一頭雜亂頭髮、髮鬢旁有些微白。他拉開百葉窗欲將陽光引進屋內,桌上放著堆積如山的資料,翻動文件時開口說道:「咖啡。」
「我喝過了,謝謝。」
「是我要喝的。」
悠人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走到茶水間準備。
「你覺得如何?」男子看著悠人帶過來的文件,仔細翻閱著剛剛跟林秉成簽的切結書和調查報告,他過來前已對客戶做了簡單分析。
「喔…你說那個大叔啊?我覺得他有所隱瞞。」悠人將咖啡放在他的面前。
「他要如何讓女兒過來?」男子一針見血指出重點。
「我哪知道啊!這是林秉成要煩惱的問題吧!我可不想干涉別人的家務事。」悠人懶洋洋躺在沙發上,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
男子將資料丟在一旁,繼續將桌上的病例資料建檔。
「我不想接這案子。」
「等等!不要那麼快下定論。若調查後真如林先生所說,他女兒的男朋友真是那麼糟糕,我們不也是防範未然。你向來對這種事不是最熱心的嗎?」雖然悠人說得義正嚴詞,但他只是擔心煮熟的鴨子飛了。
「你要多久時間調查?」
「半個月。」
「不要像上次一樣搞了一個多月啊!」男子發起牢騷說著。
「不會啦!我走了。」悠人受夠了嘮叨,只想趕緊離開這裡。
幾天後,悠人帶著調查報告過來,一進門便喊道:「那個父親果然沒說實話。」
「怎麼回事?」
悠人抹去額頭上的汗珠,將報告丟給他。
「你自己看吧!熱死我了…」
調查對象:林子鈺
身分:遠志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
調查結果:林子鈺小姐於大學一年級時參加網球社,與系上或社團的異性皆無特別互動,出遊也是與其他友人一起同行,並無特別親密的異性友人。
「她是網球社的嗎?」
「對啊!網球社就想到那些男的,藉由教導對女孩子上下其手偷吃豆腐,實在讓人無法原諒!」悠人氣憤地說著。
「就只有這樣?沒有其他要彙報的嗎?」男子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我調查到的內容就只有這些啊…」
男子為了慎重起見,交代悠人再花三天的時間做全面調查。
「你本來不是沒興趣的嗎?怎麼突然變的那麼執著?」
「我是沒差,可是如果你拿不到錢,日子應該會很不好過吧?」男子話語中含有諷刺意味。
又過了一段時間,悠人衝進辦公室激動地說:「你說的沒錯,事情果然不單純。」
「林秉成會委託我們,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悠人將調查報告交給男子。
男子接過報告閱讀後沉默了片刻。
「你幫我約一下對方。」
「誰?」
「林子鈺。」男子說出意外的答案。
「為何?」
「別管那麼多,照辦就對了。」男子不耐煩地回應著。
「我要怎麼約她啊?」
「你自己想辦法,這不是你的工作嗎?」
悠人對男子近似無理的要求頗為不滿。但為了酬勞只能硬著頭皮去達成他的委託。
隔天,悠人來到了林子鈺就讀的學校,等待著她的出現。儘管悠人和大學生年齡相仿,但他的穿著和感覺顯得格格不入。這使得路人不自覺地多看他一眼。
正當他感覺煩悶準備拿出菸時,目標對象林子鈺出現在面前,他立即快步上前和對方接觸。
「請問是林子鈺小姐嗎?」當悠人開口詢問時,旁邊的友人對他上下打量著。
林子鈺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著悠人,她不清楚眼前的陌生人為何知道她的名字,可是直覺告訴她不要跟對方扯上關係比較好。
正當她打算轉身離開時,悠人忽然冒出一句:「我是接受妳父親委託的,有件事我想先跟妳說。」
見林子鈺停下腳步,悠人立即追了上來。
「不好意思。能讓我和林小姐單獨談談嗎?」
與她同行的友人看著林子鈺,只見她微微點頭,才離開她的身邊。
「我父親委託什麼事?」
「說來妳可能不會相信,他請我們把妳交往對象的事,從妳的記憶中刪除。」
悠人說著如此荒誕的內容,林子鈺沒有質疑,反倒是興味盎然地追問下去:「這是真的嗎?」
「什麼?」
「真的有人可以把別人的記憶給刪除嗎?這不是都市傳說嗎?」
「我不能告訴妳實際情形,但跟妳的認知應該有誤差。」悠人暗自鬆了口氣,看來她對這事接受度頗高,這麼一來便好辦事了。
「我曾在網路上看過,但沒想到是真的。」
「既然如此,那我繼續講述這次拜訪妳的目的。」
「我們接受委託時,必須調查診療對象和委託人相關背景資料,這才發現到妳父親為何反對妳跟對方交往。」
林子鈺靜靜地聽悠人講述事情經過,她似乎對父親的干涉並不意外。
「是這樣的,要進行診療必須經本人同意,要不然我們無法展開後續的療程。我們心理師有些問題想要當面請教妳,能否麻煩妳跟我跑一趟。」
「…現在嗎?」
「如果妳方便的話。」
林子鈺有點猶豫,事出突然,她會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人之常情。
「好,我跟你去。」林子鈺果斷的回答令悠人再度吃驚。
「那我帶妳過去。」
悠人帶著林子鈺來到學校附近,他走到一輛橄欖綠的Mini Austin旁邊,替林子鈺開車門讓她先入座。當他駕車來到那破舊的大樓前,林子鈺見到幾個濃妝豔抹,穿著開岔洋裝,看起來像是八大行業的女子正在送客,這讓她感到有些不安,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受騙。
「怎麼了?我們診所位在七樓。」
「…沒事。」她偷偷將手機拿出並輸入110,若危急時可以撥打電話求救。
跟著悠人來到七樓,他熟練地輸入密碼打開大門,一進入室內才發現裡面宛若另一個世界,與這大樓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風格。櫃台旁放著充滿質感的黑白灰天鵝絨沙發,白色天堂鳥盆栽襯托出主人的品味。就在此時,一位男子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他穿著淺灰色羊毛衫外套,內搭白色格紋襯衫,下身搭配卡其色長褲,頭髮整齊地往後梳理。林子鈺注意到那人胸口上的名牌寫著「胡東岳」。
胡東岳走了過來說道:「林小姐,不好意思讓妳跑這趟。我的助手應該有跟妳說,有些事我想當面請教。」
林子鈺注意到胡東岳的右眼瞳孔顏色和左眼明顯不同,蔚藍如同海水般清澈的瞳孔十分少見。
「怎麼了嗎?」
「沒事…」被胡東岳這樣一問,林子鈺一時有些慌亂,她竟然盯著看到忘我。
這時林子鈺提出一直令她相當好奇的問題。
「請問你真的可以刪除別人的記憶嗎?」
「理論上是可以,但用『刪除』來解釋不太正確;我並非是刪除對方的記憶,而是將當事人不願回想的過往,試著用其他方式讓他忘掉。」
「怎麼做?」
「這我沒辦法說明,只有接受治療的人才能得知。」
「好吧…」無法從胡東岳口中得到答案,這讓林子鈺洩氣,看來她屬於好奇心十足的性格。
「胡心理師,你對我的情況了解多少?」
胡東岳請她坐到沙發上,並指示悠人準備茶水,希望讓林子鈺能夠自在些。
「根據我們掌握到的資訊,妳父親是某大學哲學系教授。同時他有另一個身分-反同婚姻的發起人。」
「妳的伴侶是同性,對吧?」
林子鈺沉默不語,看來她對這事還是有所保留。
「今天請妳過來,是想徵詢妳的意見。」
「我的意見?」
「我的助手應該有跟妳提過,接受診療需要當事人的同意。但我們都清楚,妳不會接受這件事的。」
「妳父親要怎麼說服妳,我並不在意。但我有個想法,妳可以參考一下。」
「妳父親帶妳來時,我可以表面進行治療;但我不會讓妳忘記對方的事情。」
面對胡東岳突如其來的提議,這讓林子鈺相當意外。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違反我父親的委託內容嗎?」
悠人在一旁聽到胡東岳的提案,也表現出按捺不住的樣子。胡東岳示意他稍安勿躁。
「妳父親一開始沒有說實話。雖說是怕妳會受到傷害。但真正的原因是擔心自己的女兒若跟同性交往,身為反同婚姻的發起人,這事若被大眾得知會讓他很為難。」
「在我看來,愛情是不分國界和性別的,如果讓我選擇接受妳父親的委託或讓妳們兩人的事不被其他人介入,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不用馬上決定,回去想想再告訴我。」胡東岳將他的聯絡方式交給林子鈺。
林子鈺拿著胡東岳的名片注視許久,或許在她心裡也清楚自己目前的所作所為是在跟父親進行思想鬥爭。
悠人送林子鈺到樓下,對方說可以自己回家,悠人沒多做反應,畢竟他現在滿腦子只想跟胡東岳討個說法。他氣沖沖回到辦公室,將門用力關上來表達不滿。
「你在幹嗎?做善事嗎?幹嘛管別人的家務事啊!」
胡東岳從辦公桌的抽屜中拿出一個信封袋交給悠人。
「這是這次的報酬,這樣稍微冷靜點了吧。」
悠人打開信封後,看到鈔票後心情平靜許多,但他仍然想抱怨幾句。
「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你真的要配合演這齣戲嗎?」
胡東岳手肘依靠在辦公椅的扶手上,用手托著下顎,這是他思考時的一貫姿勢。
「林秉成一開始沒有說實話就讓我不想接這案子了,而且從林子鈺的反應我大概猜想得到,他一定沒辦法說服她過來做認知覆蓋。」
「如果林秉成之後發現她們兩人還是在交往,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會以治療未見成效全額退款給他,我原本就不打算收對方的錢。」
「你何必這麼堅持自己的原則呢?基本上你只要配合林秉成將他女兒帶過來做認知覆蓋,委託不就完成了?」
「違反當事人意願的事我做不到,更何況沒有人有權利剝奪她跟誰交往。」
「我們的工作不單單接受他人的委託,還必須考慮當事人的心理因素。」胡東岳堅決地說出他的看法,充分展現出他身為心理師的價值觀念。
「隨你便吧。」悠人知道胡東岳關於這點絕不會讓步,因此懶得跟他繼續爭論下去。
隔天胡東岳接到林子鈺的電話,她想針對昨天的建議給予回應。
「胡心理師,我有個想法,您能聽聽看嗎?」
「請說。」
「如果可以我希望藉由諮商的方式,讓我跟父親把事情說清楚。」
聽到林子鈺這麼說,胡東岳感到欣慰,因為他認為這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我是沒有關係,但妳曾經有跟父親兩人私下好好溝通嗎?」
「胡心理師,如果您在現場作為我們兩人的橋樑,會比我和他單獨談來得好。」
「我知道了,既然妳都這麼說了,我會全力提供協助的。」
「妳父親跟妳提過要來診所的事了嗎?」
「還沒,我想他大概還在思考著要怎麼向我提出這件事,畢竟總不能由我主動提出要求。」
「沒關係,這部分我來想辦法處理。」
林子鈺雖然才剛認識胡東岳,但她感覺得出來對方值得信任。
和林子鈺通完話後,胡東岳立即交代悠人聯絡林秉成。
「你打算怎麼辦?」
「幫我打給林秉成,之後由我來說明。」
悠人試著撥電話給林秉成,接通之後他還是不改輕浮的語氣。
「喂!大叔嗎?上次我們討論的事你跟女兒那邊確認了嗎?」
「什麼?還沒跟女兒說?等等…」悠人用手摀住話筒,顯得有點為難,等著胡東岳給他指示。
胡東岳沒想到悠人竟用這種態度跟委託人說話。他狠狠地瞪著悠人,接過電話,清了一下喉嚨說:「您好,我是您這次委託的心理師,敝姓胡。」
林秉成聽到胡東岳溫文儒雅的自我介紹,這讓他稍稍卸下防備,並將目前的困難直接說出來。
「不好意思,我還沒跟我女兒提起這件事,我不知道該如何跟她開口。」
「林先生,我提供一個意見給您參考。您可以跟女兒說以前教的學生,他的診所開業了,因此邀她一同前往祝賀,如此一來就比較自然,不會過於唐突。」
「另外跟您說聲抱歉,為了保護當事人的權益。接受委託前我們會事先對當事人的狀況進行調查,這也是為了讓診療能夠順利進行。」
「我了解。」
「我會請助手再把地址傳給您,到時再麻煩帶女兒過來。」
胡東岳將電話還給悠人,他在一旁興奮地說著:「真不是蓋的,竟然可以想到這種方法讓他帶林子鈺過來。」
「你為什麼不將林子鈺伴侶的事,從林秉成記憶中直接覆蓋掉就好了
「這沒那麼簡單。」
「為什麼?是因為林秉成不會同意嗎?」
「這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就算我覆蓋了林秉成女兒交往對象的事情,也難保哪一天他不會從其他途徑得知對方的情況。到時就前功盡棄了。林子鈺的性傾向必須得到父親的認同,這才是解決之道。」
「有那麼容易嗎?那傢伙看起來就是一副食古不化的頑固老爹。」
「我打算利用θ波(theta)讓他們進入潛意識中對話,看能否藉由這種方式讓彼此敞開心房。」
「對啊!還有這種方法。」
「總之我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他們兩人是否能將想法轉達給對方。」
幾天後林秉成帶著女兒來到了胡東岳的診所,稍早前胡東岳聯絡林子鈺要裝成第一次碰面的樣子。而一些該注意的事項,他也提醒過要配合他的說詞。
「教授好久不見,謝謝您今天特地到我的診所前來拜訪。」胡東岳用之前跟林秉成套好的說法向對方打招呼。
「是啊…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林秉成用著生硬的口吻回應道。
「還好!托您的福。這位是?」
「喔!她是我女兒。」
林子鈺很稱職地表現出初次和胡東岳見面的感覺。
「您好。」
「今天請教授過來,主要是之前提過您想和女兒一起接受諮商,那不知今天是否方便呢?」
林秉成過來前並沒有跟女兒說明情形,他尚未做好心理準備不知該如何是好。林子鈺很清楚父親不知該如何對應胡東岳的提案,因此她反過來利用這個機會。
「我沒問題,有些事我想趁這個機會談談。」
「那太好了!我們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吧,那裡是我專門用來晤談的房間。」
進到了診療間,呈現兩人面前是兩張並排的褐色系蠟皮沙發椅,椅子中間的矮桌上還有個從沒看過的黑色立方體。
「兩位請坐,不用太拘謹。」胡東岳走到沙發椅旁說道。
林秉成和林子鈺兩人面面相覷,他們各自坐上沙發椅,這時林子鈺發現到頭的兩側比一般頭枕來得更為寬闊。
胡東岳觀察著他們兩位,林秉成一進來整個人就很緊繃,相較之下林子鈺倒是冷靜許多。
「那我們開始今天的晤談吧,今天的對話我會盡保密義務的,請兩位放心。」
「請問今天要諮商的內容是?」
林秉成看了一眼林子鈺後,像是要確認她是否有話想要先說。
「今天我想談談關於女兒的事情。」
「是什麼事呢?」
林秉成沉默了一會,腦裡不斷咀嚼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跟你的助手沒有說實話,其實我並非擔心女兒的對象,我只是擔心自己的立場…」
「您的立場?」
「由於我身為反同婚姻發起人,當得知女兒交往的對象竟然是同性,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我才想請您幫忙刪除女兒交往對象的相關記憶。」
聽到父親的自白,林子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聽著。
「林小姐,對於妳父親說的話,妳有什麼想法?」
「我並不清楚我爸是反同團體的,不過我大概能夠想像他無法接受。」
「妳們平常在家裡相處的情形如何?」
「母親去世後,我很少跟爸交流。」
林秉成雙手緊握內心感到懊悔。他認為妻子會因病去世,那是他長期埋首於工作中,將家裡的事都交由妻子承擔,連她的健康都沒能適時關心。從妻子離開人世後,他更是用工作麻痺自己,早出晚歸讓他跟女兒的隔閡越來越深,兩人的關係也漸行漸遠。
「後來我經由同學介紹認識她。」
「可以說說對方的事嗎?妳父親可能也想知道她的事情。」
「第一次認識她是在社團的迎新晚會,我對那種場合不太適應。我一個人坐在那邊時,她主動過來跟我聊天,當下我只覺得她很會照顧人。」
「後來有一次在練習對打時,我不小心扭傷腳踝,她馬上跑過來了解我的狀況並替我包紮,當時我才發現自己對她有了好感。」
胡東岳從林子鈺的談話中了解到她是被善於照顧人的特質所吸引,或許她在家中無從得到他人的關心,才轉而將自己期望的那部分投射到對方身上。
「可是我並沒有跟她交往,應該說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感情。」
聽到這番話,林秉成不免意外,這讓他挺起了腰桿問林子鈺。
「可是妳們在一起時不是都牽著手嗎?」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
「林先生,今天到這邊就是希望大家能敞開心胸暢談,若是有所隱瞞的話,那這次的晤談就失去意義了。」
「之前女兒生日,想說好久沒跟她好好聚聚,想約她一起吃個飯,我便到學校等她,就是那時看見她們兩人的情形。」
胡東岳現在清楚事情的始末,他將話鋒一轉。
「林先生我們現在來聊聊,你對同性交往或是婚姻有甚麼看法。」
林秉成停頓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說道:「或許我的想法比較古板,我對同性戀並沒有任何的歧視和偏見,他們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愛情,但我希望那是一種私人行為。而我認為家庭的組成必須是由一男一女的關係,這是我的價值觀。我是一個傳統的人,對於家庭和子女的期望也是偏於傳統,我只希望女兒能找到一個適合他的對象,一起組織正常的家庭。」
聽到父親的心裡話,林子鈺也說出潛藏心中已久的話。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並沒有要跟她組織家庭的打算。我是不自覺的喜歡上對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明白在目前的社會氛圍同性戀不被大家接受和祝福,但我寧可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會逐漸改變。你是我重視的人、也是我的家人,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願和給予我支持。」
胡東岳聽完兩人各自的表述後說:「我能夠理解你們雙方的立場,但由於同性戀是比較敏感的問題。大家的價值觀念和信仰可能都略微不同,但是我希望兩位能夠以對方的角度看待問題,尋求解決之道。」
話說完胡東岳面對著兩人坐在辦公椅上,並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看似遙控器的東西。他打開了開關,桌上方形儀器隨即發出運轉的低頻聲,同時細縫中發出了藍色光芒。
「這是?」林子鈺問道。
「剛剛我開啟了θ波,這可將大腦內潛意識放大,讓人進入冥想狀態,使妳們更容易了解彼此的想法。」
話剛說完,林子鈺漸漸受到θ波影響,這讓她闔上雙眼,仿佛身體浸泡在熱水中令她相當放鬆。她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以電流般的速度快速穿越,當意識的流逝趨緩,此時胡東岳緩緩地說:「請將眼睛睜開。」
林子鈺張開了眼,本該是躺在辦公室的沙發椅上,四周場景忽然轉換為左右兩側種植著茂密的行道樹,天空一片萬里無雲。她從沙發椅起身站在石板路上,腳上踩著的觸感真實到不可思議。
這時林子鈺注意到有個人影就在前方不遠處,她順著上坡道走過去,胡東岳出現在她的面前。
「胡心理師,這裡是?」
「我們在你父親的潛意識中。」
「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請跟我來。」
順著上坡路走到盡頭,一顆橄欖樹聳立於他們面前。它的樹幹粗壯碩大,枝葉繁茂綠意盎然,這顆樹似乎已經在這很長一段時間了。
胡東岳從樹旁拿起一把鐵鏟,開始對著盤根錯節的土壤進行挖掘。當到達一定深度時,裡面有好幾本書籍,每本書的封面皆為不同的顏色。胡東岳將鏟子放在一旁,拿起其中一本書交給了林子鈺。
「妳把想對父親說的話寫到書裡面。」
「什麼意思?」
「這棵樹象徵著妳父親記憶的具體化,隨著年齡增長、人生經歷越豐富,樹幹會顯得較為茁壯。而這本書就是記載關於妳的事情,當面不知該如何跟對方訴說的話,透過這方式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轉達給他知道。」胡東岳交給她書的封面上寫著「子鈺」。
「妳也可以透過這本書瞭解他是怎麼看待妳。」
林子鈺打開書本,往事以照片的方式呈現。第一頁是她剛剛出生的時期,那時她還是個嬰兒,林秉成在一旁相當興奮,她看著還是襁褓時期自己在地上爬行,父親在一旁替她打氣。
快速翻到下一頁是剛要上小學時,穿著新生的小學制服,林秉成送她到校門時忐忑不安,這個做父親的比女兒還要緊張。
林子鈺再次翻動著書本的內頁。時間來到她十七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照片中的她目睹母親遺容時,她非常難過自己沒辦法替母親做些甚麼而嚎啕大哭。
這頁下方備註一段字跡:「孩子的媽,從今以後我會好好照顧這孩子的,對不起讓妳受苦了…」
看到這段訊息讓林子鈺不禁紅了眼眶,她知道母親的離去對她和父親都是難以磨滅的傷痛。
她毅然地從胡東岳手中接過了筆,開始書寫要傳達給父親的文字。
「爸,我知道對你而言,媽媽的離去使你非常難受;但我未嘗不是如此,媽媽不在後我們之間猶如隔了一道牆,我變得不知該如何把心中的想法告訴你。」林子鈺繼續寫下去。
「跟她的認識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精神寄託,我不想讓人用特殊的眼光看待,也不想獲得無謂的同情。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和她在一起時我非常放鬆,甚至無需偽裝自己。或許是她擁有的某種特質讓我感到安心吧。」
話講完沒多久,書裡浮現一段文字。
「是我讓妳感到孤單的…可以讓我重新彌補彼此的關係嗎?」
林秉成同樣位在林子鈺的潛意識中。他正將一直深藏心中的話寫在書上,傳遞給對方。
「妳說的對…自從妳母親去世後我時常不在家。或許我是害怕跟妳獨處,妳跟她太像了…這讓我不禁想到她…」
「我很清楚在接下來的生命中,妳將是我活下去最大的動力;雖然我們兩人在同性伴侶的立場偏頗,但我會尊重妳的決定,如果這是妳的選擇,我會試著去理解。」
林子鈺看到父親寫給她的話,突然覺得兩人的隔閡漸漸地消失了,這段經歷不僅僅是父女間的情感交流,更是讓他們重新認知的契機。
「妳父親是發自內心說出這些話的,如果與真實想法相違背的話,在這本書上是不可能顯現出內容的。」胡東岳面帶微笑看著林子鈺說道。
「胡心理師,感謝你的協助。」
「不,這是出於妳個人的意願。是妳決定要好好讓他知道妳的想法。」
「就算進入對方的潛意識,如果沒有彼此之間的牽絆,也有可能無法有效的交流。」
胡東岳從外套口袋中拿出遙控器說著:「不管怎麼說,妳父親還是很在意妳的。妳是他無可取代的人,之後妳們兩人還有很長的路得一起走下去。」
話說完胡東岳便按下開關,場景回到剛剛的辦公室內。這時林秉成和林子鈺他們仍舊保持躺在沙發椅上的姿態,父女這時將眼睛睜開。
林子鈺恢復意識後不久,便從沙發椅起身走到父親身邊。林秉成注視著自己女兒,他的表情像是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訴說。
林子鈺率先開口說道:「爸…我並非是要讓你擔心,我希望你能多包容我的選擇。不管如何你還是我最在乎的人,這一點是絕不會改變的。」
聽到女兒這麼說,林秉成紅著眼睛點點頭後回答她。
「關於性傾向這部分或許我們認知有所不同,但經由今天的事之後,我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去了解妳在意的人。」
胡東岳在旁看著兩人,他知道這對父女間的心結暫時化解了。往後或許還有許多摩擦,要面對的問題也會接踵而至。但目前看來他們的關係已有了顯著的改善。
「你們還好嗎?」胡東岳關心著從潛意識回到現實的兩人。
「胡心理師,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林先生,今天這一切都是令嬡的請求,我只是遵照她個人意願罷了。」
「或許你們之間曾有一段空白,但我希望能藉由今天的機會,可以讓你們對彼此的想法多了解一些。」
「我知道…」林秉成在心中下定了決心,要彌補以前他對女兒的遺憾。
林秉成將一個信封袋交給了胡東岳。
「這是這次的報酬,麻煩請收下。」
胡東岳接過報酬時將多餘款項退還給林秉成,因為他認為自己接受的是林子鈺的委託。
「幫助您和令嬡是我的職責,如果以後還有需要我提供協助的地方請跟我聯絡。」胡東岳客氣的說道。
這時胡東岳將視線轉往林子鈺向她問道:「我已經盡我所能讓妳父親了解妳的想法了,接下來妳還是得多花一點時間好好跟他溝通。」
「嗯…謝謝你。」
「胡心理師,剛剛那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創造出來的嗎?」
「我先使用θ波讓妳進入冥想狀態,再引導妳進入妳父親的潛意識中。而剛剛那個場景確實是由我所創造出來的。」
「原來如此。」
「今天治療的過程中,進入潛意識這一段記憶我會採取認知覆蓋,這點還請多包涵。」
「畢竟要進入他人大腦潛意識試圖了解別人的想法,在隱私權和自主權方面還是有所爭議,因此我希望能盡量低調進行治療。」
林秉成和林子鈺兩人點頭稱是,他們似乎都能明白胡東岳的顧慮。
「可是我們都還記得剛剛的事啊!」林子鈺好奇地問道。
「當妳們離開診所後,就會忘了剛剛那段經歷,只會保留前來晤談相關記憶。」
胡東岳清楚自己的能力只能用在必要時機點,若非病患需求他盡可能不要將自己的能力公諸於世。
悠人送他們父女倆離開後,回到辦公室他對胡東岳嗤之以鼻地說:「你也真傻,人家都把酬勞送到面前了,你竟然還不收下。」
「這跟你無關。」胡東岳不想理會悠人的冷嘲熱諷。
「而且他們的事情沒那麼容易解決。」
「怎麼回事?」
「就算此刻他們了解彼此的心情,但以後還是會有衝突和理念上的落差,家人間的相處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盡釋前嫌的。」
悠人聽到他此番說法,這才領悟到一件事。
「所以你是知道他們之後還會過來,所以才留下伏筆的嗎?」
胡東岳聽到他這說法,心裡非常不高興。
「我可不是為了錢,如果他們之後還是有嫌隙的話,我當然還是可以幫他們父女做諮商,這是我的責任和義務。」
「哈哈哈-我沒有你那麼偉大的情操。算了,反正你能接受就好。」
「下次有接到委託,我再聯絡你囉!」悠人說完話便轉身離開。
當辦公室恢復寧靜,胡東岳將辦公桌抽屜打開,拿出一個相框靜靜地看著,時鐘滴答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他將手扶在額頭上陷入了沉思。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