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禦求生欲雖強,卻強不過白髮乞兒,雖有怨恨卻沒像對方一樣瘋狂,所以何龍青明知道他身體素質並不比白髮乞兒差,卻沒想帶走他。
何龍青無法解釋為什麼,或許是想挽救「某人」的命運,如果不用踏入血海就可以溫飽,那雙與年紀不配的陰鬱神情就不會出現在那張臉上。
現在想這些都太晚了。
站在刺客門掌門辦事處窗邊的他,望著院中的弟子們,淡淡想著。
刺客門有一塊非常寬廣的廣場,就在上山的鐵索道後面,站在廣場上像是站在雲端的仙宮一樣,可以看見遼闊的雲海,因為沒有設圍欄,霧氣濃重的時節有可能踏空,直接摔下山谷,說美麗是美麗,卻危險至極。
刺客門的所有人都得自己顧好性命,這些不被重視的新弟子不知道已有多少人喪命在雲霧中,但仍然沒有人修築圍籬,因為那也是修行的一環。
沒辦法辨識哪裡危險、沒辦法從競爭中脫穎而出、沒辦法避過同窗逼迫而「失足」墜谷的,也不可能熬過其他修行,所以不會有人費力挽救。
何龍青將注意力轉往站在人群中央的兩名弟子,若有所思。
刺客門不用名字稱呼別人,都以數字稱呼(最多後面加個師兄或師弟),在取得存活權後,剩餘的十人才會賜與名字,而他帶回來的兩個孩子白髮的位列十九、黑髮的那個位列二十。
兩個孩子都讓他捉摸不透,他們與眾不同、適應性極強,先不說自願來此的二十,十九在甦醒後聽完了何龍青的說明,竟飛快的接受現況,沒有一絲反抗…或者該說,平靜得離譜。
何龍青沒有絲毫隱瞞,刺客門的嚴峻血規通通說了,這兩個孩子卻只是鎮定的接受事實,兩百個孩子裡,就只有他們從來沒有哭嚎著想離開。
即使當著所有弟子的面處決想逃亡的人,濺了滿身鮮血,甚至是第一次殺人,他們仍是同樣波瀾不驚的樣子,簡直是天生的刺客。
兩人同樣寡言冷臉,有著不符年紀的沉穩、超齡的成熟,但他們氣質相近卻又不像,何龍青一直無法清楚說明這兩人之間的微妙差異是什麼,某天他突然明白差別之處。
他們有相近的瘋狂之處、有相似的陰沉心思,但是十九所擁有的是「全面黑暗」,二十卻像太極一樣,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他未能像十九一樣,徹底冷血抹滅溫情,但他能在生與死中切換「情感開關」,該冷澈的,絕沒有偏離過。
舉例來說,十九與二十在面對敵手(也就是同窗互殺)時,同樣都能徹底執行殺戮指令,招招致命絕不拖泥帶水,更沒有留活口這種事。
但在閒暇時間,偶而撞見受傷的鳥禽時,兩人的處事又截然不同。
十九會直接了斷那個生物,不管牠能不能吃,雖然不確定目的是什麼,或許是為了習慣血腥或練習招數,反正就是沒有絲毫猶疑的出手殘殺。
二十卻會去找藥材,細心的替牠們療傷,除非被暗算或下令,否則絕不主動出手殘殺任何生物,在刺客門中根本是奇葩。
這就是兩人微妙的差異之處,其實說白了很簡單,就是「光陰」。
較為年長的十九吸收了更久的世間黑暗面,「完全」蛻變成「黑」,而二十所經歷的時間仍未到達那個境地,所以還在曖昧不明的渾沌狀態…
不過只要他在街市繼續流浪,不出幾年二十就會變得跟十九一樣,冷酷無情。
這是可以預測的事情,何龍青篤定的認為。
想到此,真弄不清帶二十上山是錯還是對…明明在刺客門這裡,應該只會讓他的「蛻變速度」加快,奇怪的是那孩子卻反其道而行,來了將近半年卻始終維持著「灰色」的靈魂,但又能在日漸黑化的所有弟子中活得好好的…
他入錯門了。何龍青下了如此結論,但為時已晚。
他冷漠的眼睛又深沉幾分,死去多時的憐憫之情沒能復甦,沒想過偷偷帶二十下山,遠離腥風血雨的這裡,畢竟從「刺客門掌門」的目光來看,這種優秀人才不應該放手,會特別注意這兩人純粹是出於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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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何龍青發現十九與二十兩人時常一起行動,雖然在這個互相廝殺的地方會形成各個小團體很平常(潛意識中會尋求避風港…即使明知最後都是一場空),但何龍青就是覺得這兩人湊在一組很奇怪,照理來說相像(不是志趣相投的那種狀況)的兩人應該會勢如水火彼此看不順眼,看起來兩人也沒什麼交流,怎麼會形成這結果?
(而當事人的上官禦過去多年,想起這段往事也無法解釋原因,大概跟當初他無謀的想「救」對方一樣,說不清到底是基於何種心情才跟著他行動,說不定對方也在暗自思索為何默許他的行為,兩人都沒有開過口,也不知該問什麼,就這樣困惑又有默契的同行許多年。)
何龍青想了又想,最後也沒能得出解答,門派的事務雜亂,除了自己的授課時間外,他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沒有空閒再去管那兩個「異端」。
隨著日子流逝,好幾年後兩百個孩子只殘餘五十來個(熬不過修行死的、被「獵殺」的、被毒害的云云…各種死法千奇百怪,在刺客門裡見怪不怪,沒人會去管那些細節)。
他們從一開始的慌亂失措、到後面瀕臨崩潰的草木皆兵(就是無時無刻都要防止有人從背後插刀),現在已進化出一種無言的默契。
幾乎不會再有人趁睡覺時間偷偷捅人一刀,畢竟能活到現在的沒那麼輕易被幹掉,出手的人反而還會因為干擾眾人睡眠被圍剿(弟子們住大通鋪,等剩十人那時候才會有獨立的房間)。
吃飯時間也平靜許多,沒有同窗會再對飯菜下毒,因為耐毒性已經都練就得差不多了,每個人能從毒物處那得到的「配給」都一樣,大家都各自被毒過好幾回,早就千錘百鍊,誰想浪費配給就等著被輪番處理(這種緊繃的環境還不照眾人「共識」走,不處理那人怎麼行?)。
除非真有本事弄出個新穎的花招,不然不會沒事找事幹。
簡而言之,現在弟子們自己有一套規矩,特定的時刻在門派中幾乎是安全的(當然太放鬆警戒仍是找死,只是跟初期比相對悠哉許多),習慣嚴酷修練的他們甚至還能抽出時間到後山閒逛。
每一屆都會衍生出他們自己定的規則,上一代的掌門與掌門候選人很清楚這點,所以到這時節他們怎麼弄都不意外,也不會多加約束。
這是滿滿血規的刺客門奇怪的「慣例」,外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
可「安穩」的時光不可能永遠停留,弟子們知道「最後的廝殺」將要展開,幾乎人人心裡都懸著這件事,真的會去瞎逛的就那幾個膽大的,其餘人泰半時間仍在前山努力修行,就怕出什麼差錯讓多年苦心白費,化為山上的某具枯骨。
(當然,不可能會有人好心告訴你什麼時候要開始,可是人數既然已經到達「危險」邊緣,什麼時候開始都有可能,有可能三年後、也有可能一個月後、自然也有可能明天就開始,所以也不能怪他們太杞人憂天)
而何龍青帶回來的兩個「異端」,不知是看淡生死、還是藝高人膽大,無所畏懼的修練結束後就成天往後山跑。
他們並不是在找能偷溜的地方…沒那麼蠢,除了鐵索道根本下不了山,而擅自下山視同逃亡,事到如今哪還敢妄想?他們是去找人。
對象是何龍青的女兒.何曉芙。
該說意外還是不意外?「十九」此時十八歲,「二十」這時十五歲,何曉芙十四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以普通人來說會想談戀愛很正常,可這裡是「刺客門」,隨時可能人頭落地的地方,「最終試驗」也還沒舉行,這時節還會有年輕弟子想談情說愛?
怕不是腦子壞了。
何龍青站在自宅庭院的陰影處,潛藏自己的氣息,平淡的打量圍坐在女兒兩側的兩個弟子,淡漠的想著。
他的審美觀並沒有因為刺客門的摧殘壞掉,所以能客觀的評論美醜,他承認這三個人坐在一棵大樹下閒聊的畫面,確實美得像幅畫。
女兒何曉芙散著迎風飄逸的長髮,貌若天仙下凡,朱唇欲滴清麗絕俗,朗朗笑語自齒縫間傾瀉,幾乎著迷的看著十九,偶爾將目光移到二十身上,對他的話連連點頭表示讚賞。
何龍青察覺了微妙的氣氛,但他並不在乎…有其他事更吸引他的注意。
那位似乎奪得女兒芳心的人,與在旁邊努力吸引注意的人,他似乎認識卻又不認識,他明明知道那是誰,可是…
頂著十九的面皮的那位掛著親和的笑容,瞇起眼的表情像極了在太陽底下打盹的狐狸,那無害的氣質配上他端正的五官,確實足夠吸引少女…但他幾個時辰前才剛殘殺了某個不長眼的弟子。
那時十九滿身暴虐的氣息未退,全身都是殷紅的鮮血,青天白日下他眼中的陰騭,幾乎讓人產生他能吞噬太陽的錯覺,叫人難以跟眼前人聯想在一起…這「戴面具」的功夫可謂出神入化。
另一個應該是二十的少年,又是怎麼回事?顏值確實不輸十九,說是美少年也不為過,但是他冷面兇殘的氣質從來不輸給對方,現在露出的斯文與溫柔又是從哪生出來的?太自然了反而恐怖。
這兩人武力始終不分軒輊,沒想到連「喬裝技術」都一起邁入登峰造極,何龍青有些欽佩,他知道這兩人的武藝精湛,必定能通過最終試驗,如果連旁支技藝都如此純熟,對刺客門的延續將大有裨益。
(在刺客門裡,最高端的喬裝就是連易容術都沒用上,就能混淆敵人認知,明明站在面前卻認不出「是誰」,這講究演戲天分,強求不來)
看著談笑風生的三人,他覺得似乎找到能把這兩個人綁得更牢的方法…至少其中一個可以,反正另一個也逃不了…最少可以確實分出這兩人的強弱了。
何龍青點點頭,毫無聲息的從陰影裡失去蹤影。
半個月後,在血色的月光中,「最終試煉」突然開始了。
剩餘的四十個弟子被叫到廣場圍成一個大圈,廣場中央只有十五把武器,弟子們赤手空拳,站在離武器好一段距離之外,虎視眈眈的瞪視彼此,氣氛凝重滿布殺機。
掌門何龍青攜家帶眷坐在圈外的椅子上,周遭還有幾代前的掌門與掌門候補們圍觀,沒有人開口說話,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何曉芙來前山的次數寥寥可數,但沒人不知道她的存在,盯在她臉上的目光無數,其中不乏蘊含著渴求的心思,畢竟刺客門中沒有哪個姑娘比她好看,平日忙於修練就算了,現在有機會自然要多看幾眼。
而她卻只是望著人群中的某人,含羞的眉眼閃爍著跟旁人相同的渴望。
何曉芙捏緊腿上摺疊起的紅色嫁衣,不確定要含蓄的隱藏起來,還是要張揚的以整理名義展開它來「暗示」某人父親的計畫時,何龍青開口了。
「你們曉芙師妹(何曉芙不參與刺客門修練,但是她是掌門之女,所以大家都叫她師妹),也到了該論及婚嫁的年紀了,趁著今天我們刺客門的大日子,我打算敲定她的婚事,規則你們都知道,待會銅鑼敲響後「最終試煉」就開始,剩餘十人才會喊停,到時候會再次比試,今夜就會決定下一屆掌門,我會把「刺客訣」與曉芙交給他!」何龍青中氣十足的話聲彷彿破開籠罩著薄霧的山巔,在廣場清晰的傳開,人群中的十九與二十互瞥了一眼,覺得師父的目光似乎曾在他們身上短暫停留。
竟然選在這種血戰時敲定婚事,刺客門的瘋狂可略見一斑,但沒人去管那些…他們的注意力已轉移到明顯不足的武器上頭,滿心盤算該從誰開始下手,又要如何率先拿到武器,畢竟有武器贏面大增。
十九對何曉芙露出淺笑,收到想要的回應令她滿心雀躍,沒能注意到十九黝暗瞳孔裡的陰騭,二十有點不是滋味的看著何曉芙,自然也沒注意。
何龍青沉默無語的瞥了眼女兒,更多的注意力卻在肅殺的人群上。
說實話,何龍青並不在乎女兒的意願,或者該說他知道何曉芙心繫的那人必能撐到最後,所以沒有特別說什麼安撫的話,反正他所有的心思都掛在刺客門上,萬一他被擊敗,還是會讓她嫁給「掌門」。
簡單來說就是把何曉芙當聯姻工具,但當初她本人聽說後倒沒有表達不滿,因為她跟她父親一樣知道十九必定能存活…所以她非但沒有因為父親的說法猶疑,反而滿臉殷切的頻頻看向十九。
或許封閉的世界讓她沒有太多自己的意志,或是對心上人的某種信仰,總之她癡迷的相信「他們的愛情」能戰勝一切困難,這個複雜又簡單的心情,大約只有戀愛中的少女才能理解。
銅鑼聲在緊張的氣氛裡貫穿耳膜,最終試煉正式開始。
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響徹山頭,白色石板地霎那間濺滿鮮血,眾弟子無不使出最精湛的武術,招招致命步步殺機,鮮血的刺激讓他們被種下的暴虐種子激發,血肉的灌溉使他們赤紅的雙目露出更瘋癲的殘暴。
每一劍刺出去都有人的肢體被截斷,每一刀揮動就得到更大的勝機,掉落在地的殘肢碎肉怵目驚心,夾雜在慘呼中的碎骨聲是某人被打斷骨頭的死前悲鳴,率先搶奪武器的人馬上成為眾矢之的,失去武器的人立刻就會丟掉腦袋…除非在人頭落地前再次奪得武器。
十九與二十踏著同樣的步伐,詭譎難測的身影猶如鬼魅,穿梭在人群裡,像是人頭收割器一樣,犁過去就是條血路,刀下亡魂在四十名弟子中並列首位,迅捷的身法與凌厲的招數讓旁人毫無進身的餘地,更遑論搶奪武器,查覺到逼近的氣息時咽喉已被砍斷,甚至連個影子都來不及看清,最後只剩空洞的瞳孔無助的停止轉動。
血色月光下的兩人背對背,整身衣服被血浸透,溼答答的在地上落下無數血珠,目光冰冷無情,緊握著未曾離手的武器,散發出令人膽寒的恐怖殺氣,甚至讓人不敢直目相對,刺骨的冰寒恐懼刺入餘人臟腑,像是料峭寒山的濃霧灌進肺裡,連喘息都得使出渾身解數,才不至於被恐慌「凍住」,這種生死一瞬的高壓狀況中,身手若不靈敏就是死路一條,沒人敢鬆懈,要是屈服於害怕就徹底完了…
下一個上路的將會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