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眼前的人感覺到一陣朦朧,他望著我的眼神像是等待了我很久,久到讓我有點於心不忍的觸動。「我本來請助理去打聽如何找到妳… 可是起床以後有種迫切的直覺,所以我來了。」原來他眼裡那種閃閃的靈氣,是因為被他自己的神通嚇到了!我忍不住嘴角一抬:「這麼想我… 」說著就走在前面帶路,我才剛到走沒多遠。這裡是我常常來的水庫園區,有好走的路,好爬的小山跟很美的大湖。他站在必經路口處看著我時,的確也有點恍惚時空與座標錯亂的感覺,而且我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是他。
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真正在最末世間,面對面的說話… 沒有隔著玻璃的第一次。他聽著調侃露出一抹靦腆,可是又有點放下心的鬆弛感:「那天妳到底在車頂抓什麼!?」我哈哈笑了起來,失蹤的金色小鳥讓他的邏輯有些焦慮:「是一頂帽子!我打開車窗的時候,一陣怪風吹掉帽子飛到你們的車頂上。」他似乎隨著我的描述開始看見意識回溯的畫面:「啊~是一頂深藍色繡著名字的鴨舌帽。」我點點頭,他還沒有掌握住攝取。
「所以… 其實我可以在自己的腦裡,找到任何我想要的答案?」我猜想他的意識之幕正在播放那些他想要看見的畫面,所以我並沒有立刻開口回應他,直到他發現我的沉默與等候。「是什麼原因我可以呼叫那些片刻… 之前並沒有這樣。」他有些語無倫次的壓抑著興奮的問,我感覺他的興奮很大一部分來自於他終於能向自己證明那一切都是真的!
「當然是因為我。」要不然呢?!你那麼急切要找到我。「為什麼?」他認真的問,一邊陪著我適速的爬上小山坡,這令人意外… 我以為這個他只是個健身房男孩型的男人,在戶外可能就擺拍而已的程度,沒想到他還能走點路!下次帶他去探索大一點的山跟高一點的湖。「我不是妳以為的那樣!」他一臉心知肚明又不懷好意回應我沉默的思考,然後在我的注視中又淡淡地垂下眼睛:「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只是很多人用一樣疑問跟詫異的眼神看過我。」我沒有想安慰他哪裡,只是笑著說:「這樣的意外很棒!」
他爽朗的笑了~越來越像光世的神情與細節,我收回了隱匿的目光,望向不遠處那亮亮的山頂。「你會在你自己之內找到答案… 我不用費心的揣測琢磨該如何告訴你。」我用清澈的聲音說,感受到他轉頭望向我的那雙沉默眸子。「好。」然後他就只是陪我或該說我們一起走著,沒有再開啟什麼鮮明的對話,好像我們本來就是彼此約好來這裡散步踏青,還有流汗跟拍照。第一次對話就像是一個熟悉的約會,而不是剛剛遇見。
幾隻飛鳥過去,他越走腳步越慢… 我偷偷地在心裡猜測他看見了哪裡的我們?揭開了誰的秘密?而那裡的我是什麼模樣的?他會告訴我或者只是默默地收藏一切?汗水滑過眼角彎彎的睫毛,有種晶瑩剔透的靈犀感應出沒… 垂吊在欲言又止的梢頭。
「我居然看見了兩個博士!」他有些遲疑躊躇的開口說話。是啊~在那些時間座標裡的他,也不是這裡的他,像是被轉動的魔術方塊,每一面所有元素與質量都依然存在,只是排列出的組合都不同了。「兩個處於不同階段的博士,在兩種類似卻又不盡相同的劇情裡。」他的聲音有些低落或者說有些遺憾!因為我們都清楚知道現在那兩種可能都不會再重覆發生,而我們還在這裡面對重新開始的全新開始。
生命並不是被框在時間刻度裡的某個東西!
「我們就像是兩個老玩家玩著新劇本。或者我們可以創造出最終的版本?!」他彷彿靈機一動才發現了攝取真正的意義。只不過這種創造,並不是像寫劇本那樣一字一句的引導,而是像下棋!那些還存在意識裡的情節與結果,是一本一本的案例與棋譜。時間雖然限制禁錮了人類意識範圍的可能性,但是時間卻也是神的羊圈!無論我們的對手如何魔幻強大,所有步驟也跨不出計算的牢籠。「所以才說生死棋局吧!」他不自覺回應著我內心的獨白,過了一個空白… 他才像是被嚇到那樣,猛然地凝視著我滿臉淡定。
「等你有空再繼續回溯我跟你的故事吧!現在把意識力放在那些棋譜上!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其中進退的奧秘才行。」
《夢世》
他來自夢世的未來宇宙,這是一個人們從一出生就會被安排進入夢世的時代。他將手錶繫緊再看了一眼時間… 即使夢世不需要時間,但時間已經成為他的一種信念!關掉呼吸器,左耳塞著一只耳機~裡面傳來規律的頻率。這個宇宙時代,已經沒有版塊地界的分割,也不再有國家人種的區別,所有人都活在夢世系統下。絕大部份的人都在自己的孵夢床上渡過一生,只有在夢裡才有所謂的生活。夢世是如何出現?如何運作?又如何支配?大部份人都不關心。也無從關心… 對他們來說,夢裡才是真實的世界。僅有極少數經過特殊篩選後培養長大的那些人是保持清醒著,他們負責並進行維護夢世的系統管理與安全。其中防止人們從夢中清醒是極重大的安全項目之一,是必須領有合格證明的專業。必須學習十分複雜的課程與系統,如何檢視人們的夢境、如何判別腦部活動的危險徵兆、如何妥善安全的進入或介入夢境盡行教化、如何在夢境中控制肉體反應… 甚至結束生命。是不是很專業?
這個時代宇宙裡的人們,往往一生就活在夢世系統裡,過著自己想要的各種人生,體驗各種想要的生活,隨時都可以砍掉自己重練。在夢裡什麼都可以發生,什麼都不奇怪!他們的身體安安穩穩的躺在孵夢床上,環境溫控保持在舒爽宜人的二十三度,室內的空氣品質極為潔淨優良,還有固定醫護團隊在巡視人們的健康,有護工負責保持肉體的清潔與柔軟,進行各種機件的維護。人工是極少部分!大部分照顧人們的工作都由孵夢床系統完成。包括輸食健身、傳送各種生理液體、解決排泄物、清理與皮膚保養… 等等。
較早期的人們還需要在繁殖時期醒來交配,後來夢世系統解決了這個重大安全的一大風險。當人們在夢中找到終生伴侶,決定餘生攜手作夢以後,系統會自動揀床,將兩人的孵夢床移到特別監控區,開啟連結在生殖系統的模組,在夢中一切都那麼逼真,甚至能藉由夢裡的自控功能來設定時間與反應程度,最棒的是兩人可以有不同的設定值而不會互相影響!
他一身保護色的緊身衣,穿梭在龐大的夢世系統中,小心翼翼地躲避與隱身的行動… 他並不屬於那些少數的夢世系統工作者!到底是誰創造夢世?!這個世界運作了多久?在這個人一出生就被迫做夢的生態世界以外… 有其他真實的生命存在嗎?夢裡生活中出現的那一切事物情感… 其他人,是真實的?存在或存在過?他躲藏在一個黑暗的轉角,等著訊號。他也曾躺在孵夢床上,過著… 夢著他以為真實的生活,直到他真真正正在夢裡做了一個夢,他醒了。
那個夢是昏黯的,只有一些微弱的光源在空間各處明滅。在栩栩如生的夢裡,他花了些時間才適應了視覺,隱約可見到一個一個方底蛋頂的巨大盒子,放眼望去幾乎看不見盡頭!這裡面的空氣品質與適應溫度非常舒適,跟他在其他夢裡夢外感受到的非常不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這麼明確感覺到心、肺以及胸腔、胃跟口鼻是在運作的,這種感受如此特別。
突然,他聽見赤腳走在地毯上的聲音。他睜開眼往來處看去,一個滿頭微亂白髮、目光炯迫雙眉緊皺、耳垂厚大身材精瘦的老先生,杵著根手杖朝他走來。那一刻他緊張了起來,老老垂矣的命運用註定的眼神看著他。「來,跟著我走。」老人聲音渾厚低沉,語調清緩深刻。他自然地跟在其後,穿梭在一個一個蛋塚間,老人十分熟悉這裏的一切規劃與動線,一邊詳細講解每個暗間的功能與操作。他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卻也在一旁恭敬的聆聽,試著記住某些。老人轉身望了他一眼:「你不用急著記,回到床上你再重複經歷這個夢直到熟悉就可以了啊!不需要急,時間一點用也沒有。」他頷首,仍然一語未發的跟著老人。後者頗有趣意的瞅瞅他,然後繼續帶頭。
他們走到了盡頭,在一盞極微弱的紫光小燈前停下來,老人掏出一具呼吸器給他,自己示範怎麼戴上使用,他跟著照做。又給了他一頂帽子,面部有濾光屏幕。老人的眼神哀傷看了他:「做好心理準備,我們要出去了!」他不解,直到門緩緩退開、直到迎面而來的極光、直到混濁的空氣溫度一一襲上他的知覺。這夢也太可怕了!
老人帶著他曲折到達一個白色的大蛋塚,裡面有一台車,好像是他熟悉的那種車,又好像不是。「這是可以在沙層下行走的車,這條路徑是我特別設計的!讓你可以在夢世與人間往來。」老人說著。人間… 是地名嗎?他暗暗猜想卻依然不開口任何事。他們一上車,系統就自動開啟車子的動能。「家。」老人說,車子平穩駛離,這裡面沒有窗,只有監視沙外環境的螢幕。他看著螢幕上的景色,情緒與思考都十分遲疑了起來。
突然車子停止!可以感覺到被某種機件固定後輸送進某處。車門自動開啟,一種揉雜卻沁甜的香氣瞬間佔領了車內。「沒有下車前,都不可以拿掉呼吸器跟帽子!」老人嚴厲叮囑著,他終於說了第一個字:「好。」老人笑著說:「你的個性果然如我預測規劃那般!好極!」他們下車,先順手把帽子放進淨化櫃中,然後走進淨化間讓柔和的光、旋律、香氣徹底淨化他們的內外。
室內是難以置信的舒適!傢俱裝潢跟以往認知的大不相同,他說不清楚心裡被什麼擄獲了!或者被什麼填滿了?他摸著木頭書櫃,還聞得到木頭與書本的耐人尋味,綠色漸層條絨沙發… 摸起來會讓手心微微地顫抖,頭頂上的燈比月亮溫柔與夢幻,廚房裡飄來暖暖的氣味,他猜是食物。老人任由他去屋內各處夢遊,反正他一定會坐回眼前想要聽故事。老人雙眼濡濕,深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脫下呼吸器跟左腕上一只手錶,坐進舒適的單人沙發,閉目養神也或許惆悵。
「我,是夢世的設計與監製者。」老人這麼告訴他,一點都沒有拐彎抹角。即使如此坦然,他還是問:「什麼是夢世?」夢世裡的人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夢世,更不會知道什麼是人間。老人看著那張熟悉卻年少的臉龐… 嗚嗚大哭了起來。那麼悲傷、那麼悔恨的哭泣聲,撼動著未曾真實經歷波折與無常的心,儘管如此他還是靜靜等候著。
他凝神端坐,窗外開始露出黎明前的奶藍色以及滿天燦爛的星空,遠處默默緩緩昇起老人說已步入晚期的藍火太陽,整片的沙丘下,完整封存著曾經的城市、海洋、森林與人間。「把窗簾拉起來吧!不要以為在夢裏,強光就不會傷害你!」老人端來兩杯茶,是熱的還有香氣。他難以理解這老人說的:夢的層次… 對他來說這個夢比以往夢過的人生與生活都要真實,誰能證明這個夢裡夢所揭露的就會是真的?!他狐疑的抬起眼望著老人。
茶杯裡冒著微微白煙,喝下時舌尖還會微顫,這個夢裡的夢也未免太真實!老人明白他的疑惑跟擔憂。「去二樓,我給你解說如何操作一台真正的夢行儀。」有的時候,解釋是沒有必要的!只有他自己一步一步去驗證、經歷後,他才能真正理解這一切曲折與意義,才有機會結束這場夢。「經歷過的生活越多,夢境就越廣博越真實!你之所以覺得這個夢太生動,是因為我的人生閱歷豐富。事實上,你做這個夢的當下,我的身體已經躺在被監守的病房裡彌留了。」老人對著他露出得意快活的微笑,他不禁動容卻不明白心裡的感受從何而來。「只要你在對方的夢識裡留下記號,就能設定夢行儀在條件滿足的時候,自動去連接兩方的夢境,還好我撐到今天了。」老人的眼睛發亮~看起來真的很高興!他只好跟著笑。
「你也可以利用設定條件的方式去尋找你要入夢的對象,所以如何設定條件值,將是夢行順利與否的重點!」老人認真的盯著他的雙眼,他也認真但迷惘的回望。「您是希望我去救您嗎?」他略帶不自信的問到。「救我幹嘛?」老人驚詫地說,「現在外面這種環境,我躺在病房死還舒服一點!」他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我到底需要做些什麼?您大費周章的找我是為了什麼?」
老人的神情肅穆了起來:「你先躺下,我讓你再做一個夢,你就知道了!」
他又醒在一個黝黑的夢境裡,潮濕的泥土味瀰漫風中,不遠的天邊有一點點湛藍,他抬頭看見了不同以往所知的滿天星斗,那些星星的光芒甚至有不同色系的光彩,他呆愣著看… 實在是太美了。這就是老人說的… 人間嗎?頭一偏,他發現天空的另一邊有一彎月亮,那瑩白皎潔的光芒彷彿滴落在他深深震撼的心頭。他無論在哪個夢見過的月亮都是圓的,很大!顏色有些綠有些濁,剛才聽老人說是因為人間與海洋消失,大氣層變化的緣故。
突然間!一個人撞進了他懷裡,兩人紛紛跌在濕黏的泥土上。懷裡的人抬起了臉,他驚住了!是個女性!對方也一臉的震撼望著他,都來不及說說話,他聽見一種野獸的嘶吼聲朝著他飛來,她叫了一聲,迅速的爬過他的身體擋在野獸跟他之間,再叫了一聲他聽不懂的!那隻野獸瞬間停止撲來,立正站好!他才發現以為的野獸應該是隻狗… 他不確定!因為實在太大隻。
又突然間!女孩飛來的方向也跟著飛來了一個黑影,後面還有兩隻超大狗跟兩個黑影。女孩一聲鳴叫手一揮,原先的野獸撲上了黑影打成一團!女孩拉著他就跑!跑著跑著就發現有一隻大白野獸跟上來了。他們跑進了一片桃花林… 這是事後女孩告訴他的!那滿樹的粉紅花朵是桃花。
她不知道往哪把手一伸~他聽見了清脆的鈴鐺響起!他們癱坐在地上喘氣,大白野獸走到他與她之間擋著,他發現身後黯處還有一隻看不見的大野獸在吐著氣。「你誰啊?怎麼進來的?」她開口問他了,他看著那張月光下的臉,一下子說不上來。不一會兒,另外三隻野獸也回來了。五隻大野獸圍著他,反正在夢裏他也不怕。「你不要以為在夢境裡就不用怕,祂們專門防禦、清理、撕咬那些闖入別境的不淨識覺!」她皺著眉又抿起了唇。他說:「我… 從夢世來的。」他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照著老人的說法告訴她。
桃花林裡乾燥舒適,他好奇的四處張望… 孵夢床裡的人生為什麼… 跟這裡又幾乎完全不同?!女孩只是打量著他,那雙眼睛太明亮像兩支搜索燈!他看見桃林裡一共有三條小路奔往不同的方向。「這裡是人間嗎?」他問。「不,不是的。」她站了起來輪流一一安撫檢視著五隻大野獸是否安然,卻也沒回答這裡是哪裡?!然後她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撫摸他的耳朵,輕柔的說:「你沒事就好,我送你回去吧!」她說完,他就睡著了。
「我睡了很久嗎?」他有些難以睜開眼,那個撫摸帶著香氣跟溫度還有一種震動!「五分鐘。」老人不置可否打了個呵欠,彷彿也被那隻在月光下發亮的手摸耳朵了。他回想著撞在懷裡的那張臉… 什麼都還沒弄明白就回來了,那些追擊她的是什麼?她不在人間又在哪兒?老人在一旁盯著他的表情~笑了:「看來你把記號留好了。」他不解地坐起身望著老人那帶著些欣羨的笑容說:「我什麼都沒做就被她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