瀧國宮殿
假扮成景明煌的晨賜端坐在龍椅上,冷冰冰的詮釋強壓怒火的皇帝,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一片肅殺之氣,台階下方舖著紅色地毯,刑部尚書馮時晚身在百官前方,垂著頭雙膝跪地,面色灰敗顯得十分頹喪。
大將軍劉家揚跪在他旁邊,蒼老的方臉上寫滿自責,低頭等著責罰。
沉重陰鬱的氣氛讓人無法喘息,百官們忐忑不安,凝視著龍椅上的人。
晨賜掃視眾人,目光最後聚焦在馮時晚身上。
「搜查了那麼久,你們刑部是幹什麼吃的?賊人如何進宮、有幾個人、用何種方式燒毀東宮殿、從哪裡出城…什麼都查不出來?要你們何用?」他面如寒霜,凶狠又帶著俾倪天下的傲氣,沉聲質問。
雖然這跟平常的景明煌相差太多,但現在這種時刻,不顯得「震怒」又非常奇怪…畢竟景明煌珍愛皇弟是天下皆知的,他不能表現得太鎮定。
馮時晚是個體型削瘦的老年人,面容清俊卻自帶威嚴,讓人不敢小覷,年輕的時候以觀察犀利出名,行事明快果決,許多懸案都是被他所破,還被人封了個「鐵面判官」的稱號。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是個油鹽不進的清官,在各家諸侯派來的官員中自成一派誰都不親,從不徇私更不受要脅,誰也別想從他那裡得到特殊待遇,骨頭硬得很,景氏兄弟向來很欣賞這人,只是未曾說與對方知曉。
而現在這位鐵面判官卻霸氣全失,喪氣而衰老的身姿讓人不勝唏噓。
「陛下息怒,臣等已經盡力在火場調查,可東宮殿被燒得只剩殘骸,目前仍一無所獲,還望陛下再給臣等一些時間調查。」他抹去額上的汗水,沙啞的嗓音顯得疲憊至極。
馮時晚活了大半輩子,因為辦案利索風光了一世,沒想到老來卻栽了跟斗…沒吃沒喝的,傾盡全力跟部下在火場殘骸中搜索,愣是找不出起火爆炸的原因,怎麼說也該有個線索,如何起火、火勢蔓延為何如此之快,怎麼爆炸的…什麼都沒能發現,簡直像憑空起火一樣令人匪夷所思。
也不知是火勢太強燒滅了所有殘留的線索,還是其他原因,總之不管是起火原因,還是賊人如何潛入皇宮,真相像被埋在霧裡一般迷茫,絞盡腦汁仍是一無所獲,無怪乎他喪氣不已。
「…劉大將軍,你呢?」晨賜冷冷嘆了口氣,卻沒有下令懲處,轉向劉家揚,眉目間冰冷的怒意沒有消減,讓人不敢鬆懈。
「陛下,皇宮守備有所疏失以致賊人闖入,是臣的過錯,臣無話可說,不論何種刑罰都甘願承擔!」劉家揚倒是爽快,直挺挺的跪著,毫不推託的負荊請罪,馮時晚瞥了他一眼,卻沒有搶著要求降罪。
他倒不是認為自己沒有受罰的理由,而是生性如此。
若被降罪自會甘願受罰,不會說第二句話,他覺得說了多此一舉,有矯情的感覺,才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用坦蕩的神情靜靜等著。
某方面來說這卻是他吃虧的原因,先不管龍椅上的人是怎麼想的,這一來一往的對話眾人聽得清清楚楚,直接開口說甘願受罰的人博得了更多官員的好感,相較之下所謂的「鐵面判官」卻顯得怯懦,不少人(特別是碰過馮時晚釘子的小人)交頭接耳,紛紛幸災樂禍的看好戲起來。
可他們忽略了一點,皇帝要的是「報告」,搜查結果也好、疏失不足處也好,亡羊補牢的彌補方式也好,總之就是「後續進展」,而不是請罪。
難道皇帝要降罪於誰還要別人同意?直接請罪是什麼意思?改進的方案呢?查不出結果就請罪,是打算甩手不管,不了了之?
做為緊急時刻的替身,晨賜為了可以用「皇帝」的思維去思考,特別接受過景氏兄弟的指導,在這種緊繃的時刻就派上用場了。
他沒有受到周圍竊竊私語的敵視氛圍影響,而是客觀的比較面前的兩人,冷靜的思考著兩人的回答有何不妥之處。
首領說皇宮裡可能有內應,除了套那個冒牌殿下的話,應該也能在官員中找看看有沒有奸細…以他們的身分來說,這串對話並沒有破綻。
並非篤定他們就是內奸,只是因這兩人的職務關係,比較有可能會是嫌疑人,畢竟誰會比負責警備的人更熟知防備網何時「有漏洞」?
誰又會比負責查案的刑部更清楚如何湮滅證據?
晨賜拿不準主意,無法判斷兩人到底是不是內奸,心裡有些焦躁,還在思考下一步該如何進行時,劉家揚又發話了。
「陛下,臣一生為國克盡職守,劉家世世代代都為了皇室的安危努力不懈,沒想到臣卻辜負了陛下的託付,今天賊人入侵以致殿下傷重,臣難辭其咎,萬死不足以謝罪,懇請陛下責罰!」劉家揚年紀不小,頭髮與鬍鬚灰白,聲音倒是中氣十足,充滿了武人風範,鏗鏘有力的再次請罪。
晨賜聞言眉毛稍稍挑了挑,說不出是哪裡不對,但總有股異樣感。
他再次掃視百官,因為這番發言露出欽佩神色的人不在少數,而鄙夷馮時晚的人也變多了,一種說不清的「風向」漸漸朝劉家揚靠攏,坐在高處的晨賜將這番景象一覽無遺,心底的警鐘突然響起。
說得像是巴不得被降罪一樣,三言兩語就拉攏了那麼多人,這時候降罪豈不是降低「皇帝」的評價?難道他沒注意?還是…這就是他的目的?
晨賜身為「戲子」的直覺告訴他,這話並不單純,但沒憑沒據又不能證明什麼,或許他只是直腸子?難道真是自己想太多?
晨賜不敢妄動,雖然多年來受過好幾次訓練,沙盤推演了好幾次「替身」可以做的事,可正式「出場」還是第一次,他沒有把握做出最好的判斷,貿然將對方視為內奸實在不夠妥當,同時也對會因這種隻言片語胡思亂想的自己感到好笑,自己疑心病何時這麼重了?訓練的副作用?
他再次將視線轉到馮時晚身上,對方直挺挺的跪著,黑色的官服上還有些灰燼,以及雖然努力撫平過但還是看得出摺痕的袍角,蒼老的容顏仍顯著疲憊,那雙眼神卻是清澄見底,直勾勾的望著皇帝,沉默的「等」。
晨賜決定暫時再觀察看看,他要先做「主要任務」…好好扮演景明煌。
「兩位都是愛國的優秀官員,這點朕從未懷疑,懲處的事日後再談,諸位先休整一晚,明日再繼續調查工作。」說罷,他便宣布退朝。
百官們離開大殿,晨賜疲倦的靠在龍椅上,腦袋還在拼命運轉,當差的隨侍宋藍偷覷他片刻,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議。
「陛下,夜已深,您今晚要去後宮歇息,或是回寢殿就好?」宋藍乖順而盡責的執行勤務,晨賜知道這人是負責皇帝日常瑣事的官員,生得眉清目秀辦事伶俐,稍有疏漏很可能露出馬腳,所以謹慎的看他一眼。
「…皇弟醒過來了嗎?」他不正面回答,打算先增加自己的選項再做定奪,如果有探查出可疑人物他想先去琉璃宮與紫櫻等人商談,可現在一切都還不明朗,去了也沒什麼意義,只得先從這點著手。
「回陛下,殿下還沒恢復意識,不過情況已經好了許多,臣剛剛已經問過御醫,他們說殿下再過沒多久應該就會醒來,已在著手準備後面的調養了。」宋藍溫潤的聲音聽著就教人舒心,還為了「景明煌最掛心的事」主動奔波,不由得讓人更增好感。
晨賜聞言決定去碰碰運氣,事情沒個進展實在叫人不安,說不定那冒牌貨根本已經醒了,在等皇帝過去關切呢。
兵符…首領說敵人的目的是要殿下的兵符,而「記憶損傷」的殿下忘了兵符藏在哪處非但不可疑,還能正當的問「關愛弟弟的皇帝」東西在哪,好個狡猾的計謀,不知道是哪個人想出來的,夠陰險。
晨賜心底罵著那些賊人,不知不覺已經回到寢殿,燈火通明眾人忙進忙出,見到皇帝回來紛紛跪下迎接,晨賜隨口敷衍幾句,遣開眾人獨自入內,回頭卻見宋藍站在門外,扶著門板卻不關門離開。
「還有何事?」晨賜疑惑的問。
「…陛下,幾天後的賞詩宴還辦嗎?要不要取消?」宋藍猶豫的問。
想到後宮要辦的賞詩宴,晨賜的頭又開始痛…也不知道紫櫻他們把下毒的人處理好了沒,那鋪張浪費的宴席也不過是為了吸引皇帝注意的手段,根本沒有太大意義,現在還有一堆正事要做,根本是添亂嘛。
去了,怕被人嚼舌根說只是表面關心弟弟;不去,怕妃子們不滿,又想變著花樣奪得皇帝寵愛,反而更麻煩…聽說不只後宮,連大臣都在催陛下立皇后,該死的,沒處躲啊!
晨賜不由得同情起景明煌,難怪他一天到晚嚷著想離宮出走…
「…朕先看看皇弟情況,若他醒來狀況不錯,便讓他去宴席上露露臉,沾點喜氣也好過整日窩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做。」幸好他還能拿殿下出事當成藉口,回答得模稜兩可。
「謹遵吩咐,那臣先行告退。」宋藍識時務的沒再多話,輕輕闔上門。
晨賜望著裝飾繁複的寢殿,行經邊角處無一不以寶石美玉裝飾的家具,繞過漆著金漆的巨大屏風,慢吞吞的踱步到安置「景幽炎」的床邊。
東宮殿被燒毀,陛下(本來)出於關心將他移來這裡同住,現在則是起了就近監視的作用,多虧如此觀察起來方便多了…不過要是這冒牌貨想刺殺皇帝呢?晨賜警覺的退了一步,又覺得自己傻氣。
這人身上的傷可是貨真價實的,現在坐起來都有點吃力,怎麼刺殺?
他看床上的人呼吸均勻,暫時還沒有醒來的跡象,又再次環顧擺滿琳瑯裝飾、金碧輝煌的室內,眼花撩亂彷彿眼前滿天金星亂飛。
住這種地方,能睡得好嗎?到處閃亮亮的…他走神的想。
晨賜搖搖頭,再次將注意力拉回冒牌貨身上,他臉上的布條已經被卸除,雖然還留有些許燒傷的痕跡,但並不是太嚴重,先前裹得那麼緊可能是御醫們怕他若留疤,會被陛下處罰,所以拼命處理最顯眼的外表…
不過這臆測對晨賜而言無關緊要,他本來就打算找看看這人身上有沒有其餘破綻,就算被包得密不透風他還是會拆開,現在反而方便行事。
他伸手劃過對方的臉皮,稍微比對那人的肩膀、身型與手掌,臉上露出難以隱藏的驚愕。
這個人的臉竟不是以易容術喬裝的!不管是骨骼、體型或是皮膚,都是他本人的!跟自己靠道具修補體格差與臉型完全不同,這究竟如何辦到?世上怎麼會有一模一樣的人?連手掌大小都跟殿下相同?
自命天下最擅於易容的晨賜震驚不定,連他都找不出破綻,若是無蹤沒有臨時弄出殿下手腕上的傷,只怕他真能瞞過所有人取代殿下!
敵人究竟是什麼來頭?怎麼有辦法找來如此相像的人?花了多少心血布局?虧他們真狠得下手,費了那麼多工夫送進宮的替身,就這樣扔在火場,讓他被梁柱砸得滿身血、燒傷好幾處,就只為了最完美的「演出」?
敵人是心狠手辣的難纏分子…希望首領他們萬事平安…
晨賜為遠方的人祈禱著,繼續努力不懈的找線索。
他幾乎快要貼到冒牌貨臉上,才終於找到細微的痕跡,那是位在極不顯眼的下頷處,皮膚上有一點點縫合的痕跡。
縫合!
晨賜差點驚叫出聲,他曾聽過有種驚人的醫療手段,會把人體切開後處理患部再縫合皮膚,能去除藥理難以醫治的傷勢或病灶,效果極為顯著。
沒想到有人卻拿來當製作替身的手段?活生生切開健康的人的肉體?就只為了把這個人「製作」成殿下?什麼心狠手辣?他們根本喪心病狂!
要花多少時間、耗費多少力氣,才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塑造成另一個人?想必這人也吃了不少苦,要忍受割肉整皮的煎熬,還必須抹除自己的存在,不知道他是用什麼心情做這件事的?
如此痛苦的事,晨賜這個只是用易容術喬裝的人無法憑想像揣摩,不由得對面前的人生起憐憫之情,感嘆他跟錯主子了。
躺著的男人在這番「騷擾」下被吵醒了,眉頭微促睫毛慢慢顫動,一抬眸,琥珀色的眼珠就跟晨賜對個正著。
媽啊,連眼珠顏色都是挑過的?
琥珀色的眼睛並不多見,易容術最不容易掩飾的地方就是眼珠,晨賜是僥倖有一對琥珀色的眼睛,雖然略有色差但非常不明顯,否則要喬裝成景明煌會有點麻煩,可這人的瞳色卻跟景幽炎完全一樣,即使湊得如此近還是分不出差異,果然是萬中選一的「替身」。
「幽炎!你醒了?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來人!請御醫來!」晨賜強自鎮定,隨即露出驚喜的表情,拉開和對方的距離,朝外呼喊。
在外留守的宮女僕役聞聲立刻入內,在等御醫來的同時伺候「景幽炎」喝水吃粥,晨賜則坐在旁邊仔細觀察對方。
無論坐姿、儀態、習慣動作甚至於聲音都跟殿下一樣,這得訓練多久啊…他找不出一點破綻,皺著眉不發一語,僕役們見狀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皇兄?」「景幽炎」放下吃沒幾口的粥食,滿臉疑惑的望向兄長。
晨賜心裡的警鐘再次大響,只顧著觀察可不行,自己說不定也是被觀察的那一方!他可得小心再小心,一個弄不好被人揭穿可不得了!
「怎麼了?幽炎?」他露出親和的笑容,上前拍拍弟弟的手,柔聲問。
「我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景幽炎」一臉迷惘,抬手檢視自己的身體,卻被疼痛所擾,咬著牙關沒辦法再說下去。
這是要我幫他「釐清狀況」?裝做一無所知,好見機行事?
晨賜眼神銳利的瞥了瞥,卻見對方毫無動靜,只得順著接下去。
「…你被闖入宮中的賊人襲擊,東宮殿被燒毀,你差點在火場喪命…難道你都不記得了?」晨賜面色沉冷,低聲問。
「景幽炎」強忍痛苦,迷茫失措的搖頭,晨賜臉色愈發不善,他遣退旁人,獨自與對方待在房中,坐在旁邊直勾勾的凝視他。
這傢伙不好對付,他要是這樣一直裝傻該怎麼套話?
沒有動作卻掌握了對話的「主導權」,他到底想幹什麼?
照推斷來想,他應該比我方更想得知兵符藏在哪,難道他在等我追問,藉此得知東西所在位置?聽到東宮殿被燒毀,卻沒有著急著詢問兵符下落,難不成他知道兵符不在東宮殿?不,或許只是為了套話…
天楓寺眾人都知道兵符在哪裡,這是景氏兄弟為了證明信任他們所做的決定,(雖然為此被上官禦唸過)天楓寺的人們因為這份信賴感動不已,決意為他們更加拼命守衛國家,正因如此晨賜此刻才顯得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慎為他們招來大禍。
直接揭穿對方下令處死說來簡單,卻不能這麼處理,他得循線釣到幕後黑手,現在貿然破壞這份平衡只會打草驚蛇。
他們的情報究竟有多少?死都不能搞砸…對話不繼續就沒辦法往下追查,看來還是得主動提問了。
晨賜滿腦子的假設瘋狂奔馳,苦惱得很想大吼,卻不能毀掉任務。
「…兵符可還在?」晨賜佯裝不知兵符所在處,刻意壓低音量悄聲問。
「兵符…?在我這裡…?沒有在我身上啊?」「景幽炎」困惑的回望晨賜,在身上跟床上摸來摸去,很認真的搜索起來。
該死,你再裝!這樣只是一直在兜圈子而已,沒完沒了!
「我親手交給你的,確實在你那邊,難道落在火場了?」晨賜強忍不耐,繼續奉陪這齣戲,帶著緊張揚高聲量。
「我不記得…」「景幽炎」無措的說罷,還按著頭低吟幾聲,十足像是被疼痛所干擾,沒辦法再繼續思考,對話自然不了了之。
…看來這是場漫長的戰鬥了…晨賜眼神一暗,警戒的想著。
等候許久的御醫終於趕來,替身們的第一回交鋒暫時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