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抹去臉上沾到的血,冷傲的揚起嘴角,恣意的露出輕蔑笑意。
二十握著匕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開始續力,髮梢滴落的血水無聲墜落。
殘存人數逼近試煉尾聲,最後的幾個人陷入對峙僵局,十九與二十的危險度明顯高於其他人,所謂槍打出頭鳥,這兩個人被團團包圍,處在其他人的刀劍包圍網中,所有人都在等待。
--下一次出手,就是最後了。
何曉芙緊緊抓著嫁衣,粉嫩的臉頰滑下冷汗,憂慮的看著人群中的那人,即使再怎麼充滿信心,這種九死一生的時刻還是無法免去緊張。
月色被烏雲隱蔽,當紅色的月光再次顯現,殘餘的弟子們幾乎是同時動作,包圍在外的十三個人整齊劃一的向圓心中的兩人發出攻擊,身處中心的兩人卻早有所料似的,一人高縱一人低伏,互不干涉又極有默契的向著相對的方向衝出,各自半圓的攻擊範圍恰好將包圍的人群掃蕩開,中招的人連退數步,沒能夾殺目標卻落得被突圍的窘境,陣型立刻亂掉。
突出重圍的兩人用極驚人的速度反過來「包圍」他們,兩人交錯著飛快的步法,仗著絕頂輕功與利器彌補人數劣勢,圍著殘餘人數奔跑的同時慢慢將圈子縮小,手持武器的弟子們被迫與彼此貼得極近,誰都不知道誰會先中招、誰會先暗算旁人,他們再沒有心思去追殺「漏網之魚」,只顧著除掉最靠近自己的那一個,十九與二十的劣勢整個倒轉。
可怕的是他們事前完全沒有排練,不知該說是默契太好,還是他們都能讀懂對方心思,竟在這種危急時刻立刻想出這種解決方式,十九與二十的潛在資質說不定是歷代弟子中最高的。
他們表現出的武藝與反應讓人驚得啞口無言,觀戰的人們忍不住喝采,何龍青滿意的點頭,何曉芙喜孜孜的撫著嫁衣,如花笑靨上滿是崇拜。
逼得對手開始自相殘殺後過不了多久,圈子中心的人縮減至八人,加上十九與二十兩個,正好湊足了十個的條件。
銅鑼聲再次響起,滿身負傷的八人與幾乎無傷的兩人同時停止動作,齊齊單膝跪在何龍青面前,垂首準備聽從指示。
「你們的表現非常精彩。」何龍青撫掌誇道,好看的臉露出滿意的笑容,嘉許的目光掃過十人中表現最為出色的兩人,其他八人都一副大難不死的激動神情,只有這兩人神色平淡,冰冷的殺氣還沒完全退去。
何龍青對兩人的冷靜不以為忤,對於刺客門來說,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更優良,他反而因此更賞識他們。
他清清喉嚨,接著說下去。
「你們為自己爭得了活命的機會,受傷的先去包紮,下一場決定排名的比試等等就開始,比試前會公布你們的稱號,以後你們就用那個名字為刺客門奉獻生命。」何龍青宣布完後面的流程便逕自走開,前去與上一屆的掌門候選人們討論弟子稱號。
狼狽的八人越過滿地屍首,目光敬畏又怨毒的瞪著十九與二十,兩人只是冷淡的瞥了瞥,咒罵的耳語聲便立刻消失。
「十九師兄!」何曉芙緊繃的心情終於放鬆,雀躍的快步奔向兩人,幾乎差點撲進十九懷裡,最終還是靦腆的只抓著他的臂膀,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像是他已經取得最終勝利似的。
「曉芙師妹。」十九並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做出展臂的回應,只是收起森冷肅殺的表情,又換上那慵懶的笑容,輕聲喊道。
沉浸在愛情中的少女沒有覺得對方的肢體語言很冷淡,在她冒滿粉紅色泡泡的心裡只覺得對方是因為濺了滿身血汙,才沒有回握自己的手,簡直太體貼(即使是她自己這麼認定的),滿心戀慕又更上一層樓。
二十眼巴巴的瞧著目光根本沒在自己身上的何曉芙,冰塊般的臉微微抽搐,藏得極深的嫉妒一閃而過,卻沒被十九漏掉,他黝暗的瞳孔閃爍幾分微光,似乎在思考什麼事。
「你們都好厲害,我相信你們其中一人…」何曉芙讚美的目光在兩人間來來回回,說後半句話的時候視線卻停留在十九上面,朱紅的嫩唇微微打顫,雙頰酡紅,醞釀著十九與二十都知道的話。
「一…一定要拿到掌門的位置!就這樣,我先回座位去了!」她用盡全力,還是沒能說出她真正要表達的意思,就掩著臉匆匆奔去。
十九與二十面面相覷,不過一個是帶有玩味的神情,一個是不甘的挑釁。
「…你覺得呢?既然我們都有存活權,當不當掌門我無所謂,不過刺客訣得讓我瞧看看裡面有什麼玄機。」十九笑容親切的歪頭問。
--言下之意是,何曉芙嫁給誰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如果真的這麼喜歡對方,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放手,將掌門的位置「讓」給自己!
二十心頭火起,一句話同時有兩個地方讓他非常不爽。
自己心儀的姑娘明明全心喜歡對方,卻被當成禮品似的拱手送人!
而且還是施捨般的語氣!
何況比試都還沒開始,憑什麼說得勝券在握!難道我會輸給你?!
年少氣盛的二十因為被諸般複雜情緒干擾,沒能參悟對方真實的用意,做不到戰鬥時那樣的「讀心」,而他沒能發現這些話語背後的涵義。
--他在試探他們的「合作關係」究竟是否該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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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十九與二十會同行的起因兩人始終無法解釋清楚,但會去接近何曉芙的目的倒是很一致…想探出刺客門的機密,例如說祕密通道(不過最後希望落空了)或是除了「刺客訣」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密籍?
說不定其中有能擺脫「刺客門」束縛的關鍵,畢竟誰想一輩子被綁在山上,只為了活命殺人?誰不想自由?
兩人合作得天衣無縫,他們雖然平時寡言卻並非口笨舌拙之人,外加相貌姣好,自小在封閉世界裡成長的何曉芙,很快的就淪陷在甜言蜜語中,沉浸在戀愛裡,她知道的所有事都跟他們說了。
但那些芝麻大的無聊事裡,都沒有十九與二十渴望的情報,十九開始不耐煩,本來要藉故疏遠何曉芙,卻礙於別的原因不得不繼續偽裝。
因為他發現二十動真情了。
十九算不上全心信任他,只是看穿他不會突然捅自己一刀,所以順便問他要不要參與這個計劃,本來若是二十與自己一樣,對何曉芙毫不在乎那也罷了,問題是現在自己想抽手,會不會被他出賣?
動了真情的人,會在計畫與心上人面前選誰?沒有人能篤定對方會堅持到底…
何況他們甚至不是朋友。
所以十九選擇不說,決定靜觀其變的依情勢決定下一步,而現在就是他該下決定的時刻了。
「要刺客訣就各憑本事。」二十冷冷回應,扭頭離開。
十九撥撥頭髮,散落的瀏海掩蓋住瞳孔中的色彩,微揚的嘴角不知真意。
二十自始至終最想要的是「安穩」,掌握刺客門最高武學或是找到暗道對他而言,不過是有利於「生存」的輔助工具,有需求但執念不深,可何曉芙卻是他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也想親近的人。
即使知道她鍾情的人是誰,他也不想錯過爭取的機會,雖然他為了不讓她傷心,就算奪到掌門位置也不會逼她嫁給自己…只是他不甘就這樣「認輸」罷了,他想證明自己不輸十九,明知一點意義都沒有。
這矛盾的思維與一時的意氣用事,最後卻釀成大禍,讓他終生後悔。
十九認定了二十是他的「阻礙」。
比試在眾人休整完,換上自己最拿手的武器後宣告開始。
在這之前,弟子們獲得了自己的稱號,十九被賜與「黑狐」之名,二十則得到「鬼影」的稱號,其他人的稱號他們沒在聽,只是冷冷的打量對方,思考要如何打贏這個始終勢均力敵的對手。
兩人的比賽被壓在最後,他們隔著廣場相對而坐,氣氛險惡甚至連在廣場中心忙著戰鬥的人都覺得可怕,頻頻讓人分神。
排名賽不能出人命,為什麼他們會用那種凶惡的眼神互視?眾人不解。
認為自己知道「真相」的何龍青瞥了眼女兒,無奈又期待的聳肩苦笑。
月色悄悄攀升至山巔,黑狐與鬼影的比賽開始。
黑狐戴著上面有火焰圖案的銀色手指虎,鬼影握著紫黑色的匕首,兩人腳步輕盈無聲,弓著背慢慢移動,像是潛伏在樹林裡等待出擊的猛獸,目光緊緊盯著對方所有動作,繞著圈子想找出空隙。
問題是,他們不分上下的武力值,即使繞再多圈也只是浪費時間罷了。
--這點他們比誰都清楚,所以同時發動攻擊。
黑狐的手指虎擦過鬼影的匕首,發出嘈雜的金屬摩擦聲,點點星火迸落,匕首在鬼影靈活的操控下像被硬生生拉回來似的,以一種怪異得幾乎不可能的方位刺向黑狐的背後。
眼見就要戳進肉裡,黑狐足尖用力一點,仍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響,踏足處的石板地卻被鞋尖剝出一小片碎石,也不知道是他足力太驚人,還是地面剛剛有被武器削砍到變得比較脆弱,總之他憑著這股力道衝出攻擊範圍外,還沒來得及眨眼又倏然逼至面前,銀色手指虎已在鬼影鼻尖。
鬼影側頭扭腰,腿部打直橫掃黑狐下盤,低縱高躍猶如飛仙現世,幾個起落猶如蝴蝶振翅,輕盈俐落行雲流水,滑翔一般竄到黑狐死角。
打鬥激烈無比,每招每式都強而有力,但他們除了武器交鋒時有聲響以外,出招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像是有人把聲音從世界抽離,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沒人會相信激戰的場面這樣寂靜。
遠處的冷風帶來千百枚落葉飛花,兩人的戰鬥激發出的冷冽殺意、武器揮擊的風壓竟劈碎了拂過身旁的花瓣,點點血絲猶如雨水飛濺,兩人在對方身上劃出一道道極淺的沒用傷口,根本不足以為比試劃下句點。
時間不斷流逝,就是沒能出現致勝良機,鬼影幾次閃身,瞥見何曉芙略帶嗔怪的焦急神情,胸口猛然揪疼,險些讓黑狐擊中鼻樑,幸好在最後一刻交錯匕首,硬生生擋住攻擊。
…你這是存心殺我吧?
金屬猛烈碰撞的聲音迴盪,鬼影冷冽的怒目越過交叉的匕首,瞪向黑狐。
月色中只見黑狐揚著冰寒的笑意,不閃不避的迎上對手目光。
黑狐的手指虎指骨處的陵角經過改造,普通手指虎只是仗著堅硬與蠻力攻擊,但他的手指虎不同,邊緣經過磨利後攻擊力增長了好幾倍,其實比較接近拳刃,短而鋒利就像剃刀一樣,雖然攻擊範圍被侷限,但相較於正規拳刃卻更為堅硬,沒有能藉力撥開甚至破壞的餘地,反而更麻煩。
尤其他又往臉上打,不管是不是戴這枚手指虎,沒死也會重傷,難怪鬼影會認為他存心殺人…不過他當然不可能叫停,刺客門不會讓人「求饒認輸」,勝負必須交由掌門判定,銅鑼聲沒有響比試就不會結束,而他如果沒能避過被打死了,別人可能會被重懲,但黑狐很可能只是受到一點責罰…畢竟何龍青對他青眼有加。
難道這就是他有恃無恐的原因?為什麼?因為刺客訣?
鬼影想到這裡,不解與憤怒以及妒恨同時湧上心頭,他雖然不知道黑狐為何在這麼多年後突然動了殺念,卻本能的因為感應到貨真價實的「危機」,而生出更深刻的殺意,如果剛剛的殺氣是因為不抱著「殺」的念頭動手就沒辦法取勝而生,現在就是來「真的」了。
(雖然追根究柢都是「殺」,卻有淺與深、真與假的分別,這是刺客門刁鑽的修行中相當重要的一環…判別殺氣真假與對手實力。畢竟有時候威嚇很好用,在劇鬥中稍有不慎就會喪命,如果殺氣足以使人動作為之遲滯,說它是刺客們的另一項利器也不為過。)
鬼影屏氣凝神,更專注於廝殺的緊繃氣氛中,黑狐敏銳的察覺到了,兩人再次展開周旋,血月被烏雲隱蔽,幽微光線照不清他們面龐。
鬼影將全身力道集中於腿部,箭矢般衝出去,雙手各持匕首用極快的速度旋轉身體,在逼近對方的同時又突然迴轉方向,本來以為會從左方進攻,匕首卻出現在右方,詭譎難測的動向與驚人的連續出招,往往讓人猝不及防,還沒搞清刀尖是從哪過來的,人就死了,是他的拿手絕藝。
這危急時刻,黑狐卻直接放棄防禦,不理會匕首的攻擊動向,反而衝得更靠近對手,對準鬼影的要害出擊,迫使他回防或同歸於盡,幾近於自殺式打法…拚的不只是速度,還有狠勁。
非常危險卻相當有效,稍有不慎就是直接把自己往刀尖送,如果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根本想都不用想。
鬼影沒有料到對方會用這種方式破招…因為一直以來黑狐所表現出的求生欲總比自己強烈好幾倍,所以他根本沒去想過他會下這種險棋。
鬼影反射性的防禦,雖然再次成功阻止對方的招式,手上的匕首卻因為他用過於勉強的角度去防守,硬生生被打碎了。
金屬碎片的光澤反射血月的餘光,鬼影的瞳孔映出黑狐的冷笑,隨即迎來一陣劇痛…他的腹部被黑狐擊中,整個人向後飛出。
--銅鑼聲與他摔在地上的聲音重疊,鬼影按著血流不止的腹部,喉間腥甜,張口吐出因為衝擊而從胃部倒流的血。
他似乎被打裂了幾塊骨頭,又因為那該死的武器導致外傷,鬼影急促的喘息,倒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震盪劇烈的瞳孔滿是憤恨,瞪著罪魁禍首。
黑狐收式並整理吝亂的衣襟,眼中沒有半分同情的笑著俯視對手,彷彿在無聲的對鬼影說:「算你好運撿回一命,要不是銅鑼聲響…」
輸了…徹底輸了。鬼影心中有個聲音空洞的回響著。
他別過頭,不想理會。不管是那聲音還是其他人的聲音。
黑狐的武器鋒利又附加強烈衝擊力,鬼影中了一招卻同時受到內外傷,幸好他肉上的傷處沒有太深,要不了他的命,不過得休養很久才能痊癒,正好被他拿來當作不參加婚禮的藉口。
(因為手指虎的攻擊範圍不大,黑狐當時又是出正拳攻擊,還沒來得及轉向加強攻擊,鬼影就向後倒,終止的銅鑼又響,黑狐才沒能下最後一手…鬼影的生死就是差在這一點時間,所以他才會說他僥倖撿回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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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影窩在自己的房間休養,廣場上布置婚禮的熱鬧聲似近似遠,他在寂靜的空間中恍惚的看著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心思飄到不知名的遠方,隨著流雲朝未知的方向奔馳。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離開,像隻無依的飛鳥尋找自己的棲身之所。
他徬徨、失落、惆悵、哀傷…而無人聞問。
鬼影幽暗的空洞眼神深處,那晚何曉芙披上嫁衣依偎在黑狐身邊的畫面歷歷在目,她用喜悅至極的神情仰視著愛慕之人,被抬去醫治的鬼影就這樣消失在她視線所及的範圍中,而她卻只給他幾秒鐘的擔憂之情。
他從頭輸到尾…從在山下乞食,到出師比試,到最後的結局…
他想要的,何時到過自己手裡?
鬼影撫著腹上厚厚的布巾,閉上眼將上半部的臉藏在手臂下,即使房內除他空無一人,他還是不願讓自己苦澀的笑容暴露出來。
她甚至沒有來跟他說上幾句話…原來自己只不過是附屬品而已…
一抹濃厚的孤寂悽愴湧上心頭,年僅十五歲的刺客卸去所有武裝,皺緊眉頭不願讓痛苦從眼角流下,雖然鼻腔中還是嗅到了一點點鹹味,但他沒有心思再去理會,腦海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再次響起,質問著自己。
他的人生到底算什麼?
鬼影朝虛空中伸手,抓不住一絲溫暖,得不到一點關懷,他頹喪自嘲的輕聲笑著,無力的讓手摔在被褥上,疲累的沉沉睡去。
如果就這樣沉夢不醒,或許也是一種救贖…他悲傷的渴望得到解脫。
他半夢半醒,昏昏沉沉的發著低燒,意識恍惚間,總覺得一直聞到油的味道,負責廚房的雜役打翻油了?還是他在作夢?
他抽抽鼻子,不耐煩的挪動身體,尋找最舒服的位置再次進入夢鄉。
鬼影從沒想過,自己以為的「失去所有」,根本還沒來臨。
何曉芙出嫁那夜,敲鑼打鼓的熱鬧氣氛響徹了整個山頭,平常與刺客門中人分開居住的後山群眾們也來前山湊熱鬧,除了鬼影以外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廣場上,歡欣鼓舞的宴會樂音流轉,喧鬧聲吵得鬼影煩得要命,窩在被子裡希望能隔絕噪音,巴不得痛苦的時刻可以盡快結束。
--而就在此時,隨著震耳的鞭炮聲響起,猛烈的熱氣與慘叫聲也同時爆發,穿過厚重的被子貫穿鬼影的耳膜,他嚇了一跳,吃力的從床上起身,推開房門向外疾步走出。
看見的卻是漫天濃煙,廣場方向的狂燄竄上天際,廣場周邊的屋舍全部起火,隨著風勢與噴濺的火星,火勢甚至越來越大,漸漸朝這邊靠近。
鬼影迎著熱風,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剛剛還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的地方,搖搖晃晃卻堅毅的向那邊靠近,沿路被傾倒的建築物逼得繞路而行,濃煙與高熱讓他難以呼吸,傷處還疼得要死,明知再往前可能就是死路一條,但他不要命的繼續向前,就是想確認何龍青與何曉芙的安危。
他不要他們命喪火窟…即使他從來都只是附屬的…他也…
鬼影滿腦子混亂,沒有辦法再往下思考,只是催自己在火海中繼續往前。
他有怨、有氣,但從沒恨過他們,他不知道要怎麼表達,他只知道他不想失去他們,不想失去安穩…他拼命祈禱、一直告訴自己何龍青不可能會死在這小火災裡,何曉芙也會在父親庇護下安全逃出…
鬼影在火焰環繞中迷失了方向,高溫與濃煙耗去他所有體力,不知道離廣場還有多遠,他不支倒地,掙扎沒多久便不省人事。
漫天烈火本應讓他命喪黃泉,然而上天似乎不打算在這時終結他的人生,鬼影一輩子所有的好運似乎在這一刻發揮作用,狂暴的風突然改變方向,鋪天蓋地的烏雲像是被神指引,隨著幾滴雨水落下,兇猛得跟颱風一樣的急雨驟降,不消多時滿山紅焰便只餘裊裊殘煙,冷冽寒風吹過,萬物歸於死寂,直到日頭東昇,鬼影才慢慢轉醒。
他周遭都是倒塌焦黑的牆垣,殘破的屋舍下到處都是死屍,鬼影什麼都沒辦法思考,像是突然間被送到地獄的囚徒,只是茫然的在廢墟中走來走去,潛意識的尋找他本該守著的人們。
他呼喊,空蕩蕩的山頭卻只有他一人的回音綿延不絕的迴響,他舉步維艱,幾尺的路走得像百里之遙,衝擊過大以致難以負荷的腦袋沒辦法運作…不過他終究找到要找的人了。
何曉芙與何龍青被燒得面目全非,倒在刺客門廣場的階梯上,除了一點些微的特徵與燒殘的衣服能辨識身分,沒有別處能與其他屍體做區別…不管是什麼身分,今天這場浩劫都奪去他們的全部。
鬼影踉踉蹌蹌的跪倒,顫巍巍的捧起他們的手,只剩下焦黑窟窿的瞳孔看不到鬼影絕望的神情,什麼都看不到。
他歪扭著嘴角,俊秀的五官猙獰,他崩潰的仰天長嘯,喉頭過分用力嘗到了血腥氣,但他不管不顧的拼命嘶吼。
他們就這樣死了,再也不存在於任何角落,永遠離開了。
整座山只剩下鬼影一個人活著。
他現在才知道真正失去所有的時候,是怎樣的天崩地裂。
「師父、曉芙…」年少的鬼影全然沒了平日的冷然,撕心裂肺的呼喊叫不醒毫無回應的屍首,他當然知道任憑他再喊上幾千回也沒有用,可是就是沒辦法自制的呼喊。
他站不起來,傷口似乎有點裂開,淋過雨後又讓他變得更加虛弱,傷與痛互相交乘,他甚至搞不清楚心碎跟腹傷哪一個更痛,只是伏跪著痛哭。
何龍青並沒有特別對他好,不過就是偶爾會露出嘉許的笑容,他對待刺客門的弟子基本上是一視同仁,雖賞識他與黑狐,行事間卻不曾為他們破例,更沒有額外的關懷,說來反而是鬼影此時的心情更令人難以理解。
鬼影本人卻沒辦法解釋他此時的痛心疾首是什麼原因,或許對那個在雪夜裡瀕死的乞兒來說,什麼都沒有朝自己伸出來的手重要…即使是順便、縱使並沒有真的將自己放在心上…就算自己真的被帶到非人才能活的「地獄」,都不重要…
沒有他,那個乞兒就活不了…這點無庸置疑。
何曉芙就更不用說了,光是她要出嫁,鬼影就承受不了,何況是如此悽慘的橫屍在他面前…被燒得血肉模糊,再不復從前秀麗的容貌。
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麼大的火災?婚宴…
鬼影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他四下張望,卻看不到本應在新嫁娘身邊的新郎倌…周遭的屍體看來看去,沒有一個像是黑狐的人。
鬼影心中忽然有一個想法,他慘白著臉四下搜尋,每塊殘垣他都翻過,每具殘骸他都查過,不顧已經滲出血的舊傷,他幾乎搜遍了整座山,從太陽高掛到日暮西沉,直至月輪升起,他都沒有找到。
黑狐不見了。
鬼影不想去理會心中得出的結論,但腦子裡喧鬧的想法卻在叫囂…
黑狐不想被束縛在這山上、想要刺客訣…
所以在他拿到刺客訣後,在自己的婚宴上設計讓整座山起火…趁亂逃下山,帶著他想要的東西奔向自由!
他殺了所有人!
包含師父與他自己的新婚妻子!
鬼影沒辦法相信這是真的,可又沒有什麼東西能推翻他的論點。
他所知的黑狐,確實可能幹出這種事!
而自己沒能阻止…鬼影跪在何曉芙身邊,淚流滿面的懺悔。
他犯了錯,沒能真正看穿黑狐最終的意圖,沒有守著他們!
瞥見何曉芙焦黑的拳頭中緊抓著小片燒焦的布料,鬼影小心翼翼的抽出來,幽微月色裡他勉強辨識出那是什麼…是喜服的碎片。
婚宴上,除了新嫁娘,還有誰會穿喜服?
鬼影的推測越發真實,他蹣跚的朝鐵索道走去,幾縷紅絲纏在鐵索上,朝著下山的方向一路蔓延過去,直到隱沒在濃霧那端。
毫無疑問,不用再找什麼證據了…就是他!
滅門仇敵!同門師兄!黑狐!
鬼影憤怒的狂吼響徹整座山頭,他悲憤的憔悴被憎惡取代,對著滿山屍首發誓,即便窮極一生也要將他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