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禦回憶著始終無法忘懷的沉痛過往,當初的痛苦沒有隨著歲月消逝而沖淡,想起來仍是揪心難解。
他自嘲的笑著,突然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明白自己是誰的惆悵。
有著難聽乳名的乞兒、二十、鬼影、鬼王…到現在的上官禦。
他究竟是誰?鬼影與鬼王的差異又在哪裡?
一樣都是殺人,當時滿心仇恨的鬼影下山後,本來只是為了尋找仇敵,才會在那些惡名昭彰的人附近徘徊…因為他認為在那些人周遭最有可能遇到黑狐,會除掉他們只是因為他總在那些人身上看到幾分對方的影子…他承認最初的「仗義」只是在洩憤。
他只是想殺了所有罪無可赦的惡人,以暫時緩解他焦躁難忍的恨意。
會畫下鬼頭,則是在挑釁黑狐,告訴他自己沒死,想要引他出面罷了,根本沒有什麼深意,所以他總覺得世人對他太過推崇,他真的擔當不起。
但是幾次過後,這樣的「虛偽正義」卻化為真實…看著獲救(不管是心理或身體)的人喜悅而釋然的笑容,讓他真的下定決心要為民除害。
他救了人,雖沒人看到他,卻被感激、被取封號…
「替天行道的鬼王」事蹟被流傳的那些瞬間,他覺得自己被救贖了。
他救人也被拯救,他仰仗那些「信仰」重獲新生…決定至死為人民揮刀。
這些事他從不敢說出口,他怕自己會失去景氏兄弟與「天楓寺」眾人的信賴…
真懦弱,天下第一的刺客,說穿了只是個凡人。
上官禦仰望無垠星空,閉目嘆息。
過了許久,他推估景明煌已經說得差不多了,便牽著馬匹從樹林裡現身,緩慢且發出嘈雜聲音的向他們靠近。
火堆旁的三人見狀立刻噤聲,表情像是剛被人逼著吞下一顆生雞蛋,卡在喉嚨要吞吞不了、要吐吐不出來的怪相。
那是什麼拙劣的演技啊?要裝也裝得像一點。他在心底搖頭苦笑。
上官禦很想笑,卻裝作若無其事朝他們揮手。
「衣服都乾透了吧?上馬。」上官禦一人牽著四匹馬,卻游刃有餘的控制著馬的動向,像是只有一匹似的輕鬆驅使著,要牠們向東就像東、向西就向西,完全沒有掙扎或胡亂走遠,甚至沒有發出絲毫抗議的鼻音,乖順得不可思議,也不知是折服於上官禦散發的殺氣,還是他馭馬有術。
花無蹤等人選了自己喜歡的馬,於夜色下四人奔馳在野地裡,清風拂面、星月照耀大地,倘若不是在危急時刻,這甘美的自由氣息簡直教人欲罷不能…
景明煌與上官禦並行,想起遙遠的少年時光,懷念的苦笑。
「…我突然懂為什麼幽炎在暗道時,會忽然忍不住跟無蹤說那些話了。」景明煌看著在前面奔馳的青年男女,似在自言自語的低聲說道。
上官禦深沉的目光看向景明煌,沒有說話。
景明煌知道對方清楚自己在說什麼,所以沒有特別解釋,又接著說下去。
「如果有機會能嚐到自由的愜意,又何必終生束縛在特定地點、為了某些人日復一日的做相同的事呢…何況我們要他們做的,也不是什麼美好的事…」他略帶自責懊惱、羨慕寂寞的笑著低語。
上官禦還是沒有開口,看向對方的神情卻多了幾分同情。
景明煌身為皇帝,自即位以來就沒能再踏出皇城一步,甚至連皇宮都鮮少離開,這對於極愛自由、生性奔放的他無疑是種折磨,雖然他總是叨念著要甩鍋給別人,不管政務浪跡天涯去,可罵歸罵,他們都知道景明煌根本不可能這麼做,只能默默陪在他身邊。
「我們選擇了對的路,無蹤他們總有一天也會找到自己的路,我們只要默默觀望就好…何況我們沒有逼迫他們,你根本不用自責。」上官禦垂目淡笑,平靜的說。
「說是這麼說,但我又怕我們成為他們的阻礙…」景明煌雖然略鬆了口氣,但沒能全部接受,猶豫的抓抓後腦勺。
「怎麼說也是牽絆,講阻礙就太過了,無蹤他們可沒這麼小心眼。」上官禦搖搖手指,語帶調侃的笑道,景明煌終於笑了。
四人奔馳許久,路上行經幾處風光,靜謐夜色裡仍有著勾人心魄的魅力,四個顧著趕路的人只是匆匆瞥過,卻沒有停下來欣賞。
途中經過一處芒草原,蒼茫的雪色芒草迎風飛揚,沙洲上的細小流水潺潺,窸窸窣窣的穿梭聲、馬蹄嘶鳴,和諧而歡愉的交織成夜間小曲,景明煌偷覷身邊一臉平靜的上官禦,終究沒忍住。
「…抱歉,你跟黑狐之間的事,我都說了。」趁著風聲漸大,景明煌心虛的自首。
上官禦撇撇嘴,忍俊不止。彆腳演技、太過老實…我早知道了。
「是嘛,那也無妨…我自己說不出口。」為了不損害對方尊嚴,上官禦決定不說,只是淡淡一笑。
景明煌張口結舌,愣是擠不出話,也不知該安撫還是說點別的,最終只能尷尬的驅使馬匹,奔上前催促眾人加緊腳步。
這人一慌張連方向都搞錯了…上官禦搖頭苦笑,連忙衝到最前面將疑惑的無蹤跟阿黎帶回正確方向,遠遠撇下一句話。
「別理那邊的傻大個了,讓他一個人去懸崖吹風吧。」
「喂!走錯就走錯,至於嗎?!上官禦你給我站住!」
笑罵聲遠遠傳開,催眠自己景幽炎不會有事的他們,卻不知道他現在命懸一線,的確不是悠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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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幽炎被囚之處
歷盡折磨、缺水無糧、目不視物的恐慌,景幽炎整個人衰微的「掛」在牆上,本來還勉力維持著站姿(即使只有足尖能碰地),現在只是任由鐵鍊束縛著,像塊風乾的臘肉,只能任人宰割。
他雙眼半開半閉,吐息似有若無,凝固的血液在他的衣服上結塊、讓他的亂髮糾結成團,潮濕的冷風讓他的傷口疼痛,卻沒能讓他清醒。
景幽炎的意識散亂,糊成一團糨糊,只能麻木的淺淺吐氣,卻鈍鈍的感受不到周遭環境與自身狀況,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這是將死之人的前兆,在陷入這種狀態前,景幽炎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
所以他朦朧而平靜的站在死亡的大門前,只差一步就要墜入…
一道清冽的冷水注入口中,像是冰山上的泉水流過乾枯的大地,滋潤了久未滋養的土壤,那樣的生機讓他本能的大口牛飲,卻不想自己已經承受許久沒水沒糧的折磨,這下突然讓冷水刺激到肺腑,不住連聲咳嗽,差點把自己嗆斷氣。
直至此時意識才清醒的他,感受到黑暗中有個人默默站在他身側,本能的扭動身體,想要正面迎敵,雖然這裡根本伸手不見五指,即使轉過去什麼都看不到,至少也好過乖乖等死。
但那該死的鐵鍊把他扣得很牢,景幽炎挪動不了,自暴自棄的冷哼。
「怎麼?終於想到我?這次打算用什麼招數拷問我?你還是早早殺了我省得麻煩,別想從我這裡知道兵符的下落!」
身邊的那人不答話,又朝他嘴邊塞來某種丸狀的東西,景幽炎死閉著嘴巴不肯吞下,天知道那是什麼鬼東西,他剛剛意識不清就算了,現在哪有可能吃下來路不明的東西?他可身在敵營中啊。
旁邊那隻手仍在努力,景幽炎很想乾脆直接咬下去,但又不是小兒打架,這樣實在太難看,而且有被強行塞藥的可能,只好作罷。
他可以肯定旁邊的人不是黑狐,在臉上摸索的手纖細柔軟,不是男人的手,有幾個地方長繭,似乎是跟他這種習武之人會有的繭一樣的位置,看來這人也會武藝,這個人是誰?黑狐的部下?
「…殿下,求求您快點張嘴,這是有清熱解毒效果的藥丸,您在發熱,傷口又暴露在外,吃下去您才有機會保命,相信我。」是個陌生的聲音,女人語調幽柔婉轉,楚楚可憐的苦苦哀求著,像是真的替景幽炎擔心。
妳三言兩語就要我吃來路不明的藥?把我當笨蛋是嗎?
景幽炎冷哼,並不相信。甚至還把脖子扭得更偏離對方。
他對外人總是冷冰冰的,即使平時都是演出來的,他也知道自己在外的風評並不好,所以處處小心,基本上不會輕易碰別人給的東西,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即使對方稱他「殿下」,他也不會輕信於她。
真打算幫助自己,為何不點火把?烏漆抹黑的,連臉都看不到,怎麼相信?雖然自己現在跟砧板上的魚沒兩樣,死也不能是「蠢死的」。
「求您快張口,我好不容易才偷溜過來,要是被發現會沒命的。」那女人的聲音發著顫,語帶不被信任的受傷,哽咽著。
妳就算打悲情牌我也不會動容,省省吧。景幽炎冷冰冰的想。
景幽炎看過、聽說過無數次,因為一時同情而大意,失去了性命的人。
通常表現得越可憐的人,下起手來就越狠毒,不是他鐵石心腸,實在是狀況太詭異,他就是疏忽才會被綁來,現在怎麼可能還會放下戒備?
女人發現景幽炎無動於衷,低低啜泣著,搭在他臉上的手收了回去,景幽炎以為對方眼見被拆穿,要惱羞成怒的開始第二回拷問,牙關都咬緊了,沒想到對方卻扒開他的衣服。
「…妳!」景幽炎沒料到這一手,大吃一驚,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本來想喝止,卻又怕趁隙被塞藥入口,才從齒縫迸出一個字就縮回去,問也不能問、動又不能動,簡直快急死。
堂堂七尺男兒,袒胸露背沒什麼好丟臉的,別說這裡烏漆抹黑,就是光天化日打赤膊也不會少塊肉,那問題在哪?
問題是「漆黑的空間」、「孤男寡女」加「衣衫不整」啊!
該死的,要是被小黎知道,她不知道會作何反應!
景幽炎正滿腦子混亂,奔馳的思緒往奇怪的方向直衝,卻突然感到身上有人摸來摸去,他沒想到自己會有被上下其手的這天,這都什麼世道啊!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給他碰上了?!
「妳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放尊重點!」他再也受不了這種被吃豆腐的感覺,喝斥著。
女人不理他,拼命在他身上塗抹一堆冷冰冰的液體,景幽炎冷得打顫,還以為這又是新的拷問花招,正準備嘲諷回去,卻感到傷處湧上一股麻癢,片刻間全身的疼痛削減大半,雖然沒有立刻痊癒那麼誇張,至少能感覺到本來還在滲血的地方已經止緩,顯然那液體非一般俗物,而是具有奇效的妙藥。
「…您能相信我了嗎?」女人約略處理過景幽炎的傷口,再次將丸藥遞到他嘴邊,幽幽的聲音裡仍帶著幾分委屈,輕問。
景幽炎猶豫了幾秒鐘,雖然目前整個狀況還是非常可疑,但想對方如果真要毒害自己,又何必非要讓他吃進去?往剛剛塗在身上的藥動手腳就好了,反正毒性透過傷口傳導也是同樣意思,根本無需再強求自己吞藥。
想到這裡,景幽炎幾乎放棄了掙扎,認命的將藥丸吞下。
身邊的女人發出喜悅的抽泣聲,又餵了他幾顆糯米做成的簡便式乾糧,飢餓多時的景幽炎腹中難熬的飢渴暫得緩解,體力回復不少。
「妳是誰?為什麼幫我?倘若妳剛剛所言屬實,來這裡幫我危險至極,為何要冒這個風險?」景幽炎平靜的問。
「…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殿下不須知道我的身分,只要您信我,不論有何困難,我必定會盡力讓你離開,只是得等時機到來。」女人猶豫許久,苦澀的笑道。
「這裡是何處?背後主使者是誰?」景幽炎淡淡問。
「這裡是西南礦場…這麼說也不太對,這裡比礦場更深,如果沒有人指引,是到不了這裡的。至於主使者…請殿下恕罪,我不能說。」
女人猶豫半晌,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招出主謀,最後還是選擇守密。
而這樣的反應卻讓景幽炎對她的信任又加了幾分,倘若她毫不猶豫的就供出應該是她主人的主使者,反而會讓人懷疑是離間計,至少這樣可以暫時認為她是不惜違背命令也想救自己,卻又盡量維持忠誠的最低限度,是個人品不錯的女子(雖然都是推測)。
景幽炎並不想強逼這個甘冒風險仍想幫助自己的人立刻解開束縛,因為一個不慎就會牽連她,就算此舉會被人譏笑不懂得把握機會,他也不會後悔。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有如此作為?
再說,就算讓她裝作不知道這件事,讓自己摸索著逃離,機會仍是渺茫…皇城與西南礦場相距如此之遠,如何能平安逃脫黑狐的搜查?
既然現在也無法逃脫,知道是誰主使根本沒有太大意義,因此他並不惱怒,繼續與她進行對話。
「…妳說過來看我要冒風險,想必有人在周圍看守,剛剛來過的那些人應該不是全部,何況黑狐一個人就足以抵過數十人,我不認為妳能將所有人全部擊敗,妳打算如何幫我?」景幽炎沒能推敲出所有狀況,只能用現在知道的條件去假設,撇除黑狐與他的部下,沒準外頭還有幕後黑手另外安排的人,簡直插翅難飛,疑惑的問。
「殿下莫急,聽聞宮中有四個人循線追來,我打算引導他們到這裡,請您再堅持下去,若有其他消息我會再來…珍重。」女人恭順的安撫景幽炎,氣息漸漸遠離,似乎打算先暫時離開。
有人追來?是誰?上官禦他們?景幽炎又驚又急,連忙喊住對方。
「是誰找來?妳怎麼知道?」
「是我偷聽到的情報…但是沒能知道是誰,只知道是三男一女…殿下放心,我一定會讓你獲救的。」
女人含糊的答話卻讓景幽炎心中的推測更加篤定。
皇宮裡果然出了內奸!否則怎麼會輕易得知有人離宮朝這裡過來?
敵人不只在這裡,連皇宮都不安全了!
留守的是誰?來的是哪些人?!他冷汗涔涔,巴不得盡早脫身,卻只能仰仗旁人的救援,氣惱的皺眉嘆息。
「…妳若是見到援軍,打算如何取信於他們?以妳的「身分」來說,對他們而言是敵人,叫他們怎麼相信妳?」景幽炎沉聲問。
對方卻沉默不語,很可能她沒多少把握能說服他們。
「妳告訴他們,妳是為了幫助「大華」而來的,這樣他們應該會相信妳了。」景幽炎拿出當年在外面亂闖時所用的名字當作暗語,只有天楓寺的人知道這個名字,從來沒有外傳過,想必不會有問題。
「我知道了,謝殿下幫忙。」女人恭順的答道,氣息漸漸遠離。
「萬事小心。」景幽炎雖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分,總是有得到她的幫助,當下不假所思的輕聲囑咐。
女人遠去的腳步聲突然頓了一下,也不知是驚喜交雜還是什麼,景幽炎能敏銳的感受到周圍的氣氛變得輕快許多,但他沒有等到回應,女人便加緊腳步匆匆離開,只餘他一人呆立在原處。
得知有人來搜救自己,令景幽炎精神大振。
上官禦跟無蹤來了嗎?太好了,若是他們兩個,就有與黑狐一戰的實力,不知道另外兩個是誰,拜託不要是皇兄跟小黎…
他不是擔心那兩人實力不足,只是一個不但是他敬愛的兄長,同時還是整個國家最重要的存在,一點閃失都不能有,而另一個更不用提,誰會想要讓自己私定終生的對象涉險?
景幽炎在心裡拼命祈禱那兩人待在宮中,雖然有內奸在其中,可總比直接往刀口上撞還要安全,畢竟還有御林軍在那裡駐守。
可惜事與願違,他偏偏神準的猜中了所有成員,而此時的他仍未知道,看到他們時,自己臉上的表情將有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