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A低著頭,原先因自殺未遂而衰弱的身軀,在過大的囚服下顯得更加萎縮,像一顆皺縮的葡萄乾似的,完全看不出眼前這位乾扁的男人,是殘酷地殺害了包括父母在內一共十七人的重刑犯。
在經過看守所和律師的同意下,A首度接受採訪,從被捕到現在過了近半年,A除了在自首的時候講述自己犯案的過程外一直保持沈默,當時無論是開庭或是A的老家、受害者遺屬的住所,都被蜂擁而至的媒體塞滿,網路上充斥著對A的真實、虛假的文章,名嘴上節目大放厥詞地表示A會犯罪完全是可以預料的,譴責放任這樣的人是社會漏洞。
只可惜A太平凡了,平凡的像是你我身邊都會出現的同事、同學、朋友、鄰居,雙親的婚姻正常、獨生子、家庭小康,在校成績不上不下,相處過的人也都給出了「蠻和善的」、「有禮貌也很負責」、「畢業後進入了小有名氣的公司上班」、「扶老奶奶過馬路」,的各種普通評價,事件發生後,人們透過網路,發狂般地希望找出能辨識出身旁可能是「A」的標籤。
至於為何我會成功採訪到A,連我自己也很困惑,單純是在完成一篇某貪污市長進進出出的無聊報導後。
「你準備準備,下禮拜去採訪這個A。」 主管在我桌上扔下了一封信說著。
「A?」我還在迷糊中。「就是半年前那個殺人案的A。」主管眉頭微皺地回答,對於我問了個蠢問題感到不耐煩。
「他跟律師說了他願意接受採訪,這半年來他拒絕所有媒體的要求。」主管撇了撇桌上的信,「不知道為什麼又願意了,但他有個條件。」
「條件?」
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咂嘴。
「他特別指定你去採訪,採訪內容必須一字不改的刊登,還有,這裡有個採訪須知。」說完這句後他指了指信封,「這可是個大獨家,不過為什麼指定你?啊算了不重要,總之好好幹啊!」
主管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我盯著桌上的信封,上面用工整的筆跡寫著監獄和我們報社的地址,令我背脊一涼的是,收件人寫著我的名字。
為什麼是我?當我坐在前往監獄的車上,已經想了一個禮拜,我還是找不出特別指定我的理由,以及,為什麼A會知道我的名字?可能是因為我畢竟是記者?多少可以從報導裡得知?特地挑選是有什麼理由嗎?還有,為什麼在沈默半年後選擇開口了?
在等待期間,我隨意觀察監獄的會面室,中間用透明玻璃,挖了幾個圓形的洞,可以聽見雙方的聲音,我這面的牆壁刷著白色的油漆,稀薄的光線從後面門上鑲嵌的玻璃透進來,但犯人所在的那一頭,牆壁漆成灰色,沒有窗,角落裡有一張呆板的桌椅,陽光伸不進那一側,在靠近玻璃的地上劃出了一條無形的界線,彷彿區隔了被社會遺棄的空間,而我還在向陽的這一端。
喀擦喀擦,伴隨著遠處漸近的聲響,另一側的門被打開,穿戴整齊表情嚴肅的管理員身後,便是傳說中的A,剛才聽見的聲響正是從他腳上的腳鐐發出來的,雖然我曾在逮捕現場看過A的樣貌,各大報紙頭版也都刊登過無數次,但如此近距離地看見本人倒是第一次。我以為自己很熟悉他的面孔,但當眼神接觸的那刻,我心底有一股不明的躁動,A的身形雖然顯得羸弱,但在進到會見室後,坐到椅子上這段時間,他都直勾勾地看著我的眼睛,與奪走十七個人性命的殺人犯四目交接,那股躁動不安的感覺反映在我的肢體上,我不自覺地握緊手上的橘色錄音筆,力道大到指尖都泛白了。
「世人都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犯下這樣殘忍的案子,我訪問翻閱了無數資料,都找不到你讓你人生變成這個結局的蛛絲馬跡,我想你應該要給社會一個交代。」
我強忍著不安說出我訪綱上的第一個問題,如果能找出原因,就能有機會防止悲劇再度發生,這是我接下採訪的初衷,我沒想到這將會是一個巨大的錯誤,而我也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A低著頭,看向我無法看見的地方,怯生生地開口:「我對於犯下無法挽回的罪感到痛苦,17個活生生的人,包含我的父母,對於奪走他們的人生,我感到非常痛苦。」
就這樣?你當然該痛苦,最好日日夜夜地被良心折磨,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
我在心裡如此咆哮著。
A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怒氣,他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是的,我確實地被痛苦折磨著,無時無刻,在這半年我真實的感受到,我會看新聞、也會讀信,大家似乎很想知道如何防止社會再出現下一個像我這樣的人。」
「每天、每分、每秒,我都感覺得到自己被唾棄,被雙親寄與厚望,有著還算不錯的前程,卻被我親手毀掉,如果地獄真的存在的話,請讓我永生永世待在那,我實在愧對社會大眾。也許外人看我是個普通人,但其實我的成長環境非常破碎,我父親看似普通,但實際上他是個喝醉就會動手揍人的人,我母親表面上裝出美滿婚姻的樣子,卻早已在外有情人,我經常被迫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吃餿掉的晚餐。每當父親和母親爭吵,母親就會推我去給父親出氣。」
聽到A說出這番言論,我露出驚訝的表情,A的生活是這樣的?跟之前調查的完全相反。
「隔壁的老夫婦和他們那對兒女總是在背後譏笑我,即使我在雪天被趕出家,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他們也從未向我伸出援手。出社會後我進了不錯的公司,樓上那對兄弟就經常找我麻煩,不但和3樓的女人串通陷害我是癡漢、寄虛假的信到我公司,讓我最後被公司開除了。」
說著這些的A語氣狂放輕佻,但眼神卻沒有聚焦。
「我決定幹這件事的時候,想著殺一個跟殺二十個都一樣,所以索性把8樓那個毆打自己老母親的廢物也殺了,但想到他媽媽可能會接受不了,乾脆送他們一起上路。我是在除害啊!」
我越聽越感到困惑,但這樣似乎也能解釋為什麼A會走上殺人這條路,家庭功能喪失導致的扭曲人格,自我催眠的正義感等等,幾乎滿足所有殺人犯該有的特質。接下來的採訪也像是標準的殺人犯自我陶醉,在說著自己感到懺悔的同時仍然覺得自己也是受害者。
一個半小時的採訪就這樣結束了。
「很好很好!A原來是這樣啊,根本就是個瘋子!」主管邊看著我交上去的稿件邊露出不屑的眼神,「就只是個屁孩,我看我樓下鄰居那個家裡蹲也該抓起來,誰知道他哪天會發神經。」主管興奮地拍著我的肩膀,嘴裡唸著明天頭條的標題。
《美好家庭的假象——反社會人格的人間惡魔》
《一窺惡魔的樣貌,自詡為正義的殺人犯》
結束了漫長的一天,我回到家裡,明顯有著女人香水味的衣物隨意四散在地上,我麻木地收拾殘局,手機發出了震動,我看向螢幕,預覽的訊息寫著:「我知道你煩惱,但換個角度想,總好過那種會家暴的吧?或許他膩了就會回————」
「跟你說很多次啦,就不要去擔心那些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
「你有照我信裡說的準備另一個錄音筆吧?」A的聲音在我腦海浮現。
又一個震動,是社群app的通知。
「拜託我朋友更慘,她被職場性騷擾最後卻被公司開除了」 來自 better000 的回覆
《因為意外截肢的舞蹈老師,推出勵志著作》
是某新聞的標題
Loveyourself
「我想跟大家分享我前陣子得憂鬱症的心路歷程,真的好痛苦,但我希望能幫助更多像我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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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滑著滑著,眼前不自覺地溢出淚水,視線變得朦朧,我拿出放在口袋裡的信封和黑色錄音筆,信封裡有著我曾經寫在私人帳號裡的文字影本,螢幕顯示5分鐘的音檔,我按下播放鍵後放在桌上。
「你覺得你的痛苦有價值嗎?」是A的聲音,跟另一支我交給主管的戲劇感十足錄音檔不同,此時的A聲音沈穩,又帶著些許的悲傷。
「我的痛苦太平凡了,平凡到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覺得為這樣平凡的痛苦而煩惱,是一件多羞恥的事,我嘗試向身邊的人傾訴,希望被理解、被認同,可是這個社會不允許我這麼做。」
「他們批判、輕視我的煩惱,就算是身邊的親友也一樣,只是不斷渺小化我的感受,我似乎沒有資格感到痛苦,因為我已經很幸運了。」
A的聲音從錄音筆緩緩流出,我無意識地在房子裡移動,他的聲音比起白天時離我更近,彷彿直接對著我已經麻木了的心說話。
「現在資訊爆炸,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暴露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經驗,痛苦被掛上標價牌,有的痛苦可以開出花來,吸引無數的昆蟲。」
我的不行,我的痛苦太平凡了。
「每個人都喪失了屬於自己的安全島,在拼搏成就的同時,我們也在互相較勁悲慘的那面。」
可以抱怨,但不能太多。
可以難過,但不能太久。
可以訴苦,但不能跳針。
「所有的小事最後凝聚成一個瘋狂的想法,而我去實踐了。」
「我感覺我現在的痛苦,被允許了,你呢?」播放完畢,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節奏穩定的鼾聲,和A最後對我說的這句話。
看著床上熟睡的人,惡魔的耳語卻如同救贖般使我嘴角露出難得的笑容。
好羨慕啊———
這下我的痛苦,也能綻放出美麗的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