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東金公園這帶將近一年了。再過不久,就要搬離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真的很奇特。明明也算市中心,但它像是都市裡凹進去的那一塊。附近的人都有一種仙人的氛圍。有那種很老很老的租書店,招牌斑駁的便當店,還有那種詭異,從未看人進去過的卡拉ok。每天出門,都會看到租書店的客人們坐在木椅上翻著書,像是入定了。一整排的和尚,以書為信仰,在清晨打坐。一群被東金公園綁住的靈魂,在租書店的書上實現思想的自由。
這種仙人社區,仙是很仙,但有些人似乎仙過頭了。半夜會有喝醉酒的男子在公園高歌;清晨會有疑似躁症發作的女子不斷吶喊。
今天要記錄的就是吶喊女子的故事。
大概半年前開始,清晨五六點,那位女子會開始在東金公園控訴一些事情。五六點其實是保守的時間了。從凌晨一點到天亮,她都有機會出現。一開始她的吶喊很小聲。大概就是我睡前燈光全暗,準備就寢時才能勉強聽到的程度。內容我聽不清楚,只能斷斷續續的聽到一些單字。
「……毀謗…」
「把孩子還我!」
「….公司….」
這三句就是一開始的線索。
聽起來就是個很多悲慘故事的女子。
一個禮拜大約會有一兩次聽到她的吶喊,這是涵蓋我已經睡死沒聽到的統計狀況。說不定她每天都會出來大吼大叫,著魔般的控訴她生命裡的罪人。只要我那天剛好有聽到,我都會特別仔細的判斷她控訴的內容。一開始幾個月,內容都是重複的 -- 毀謗、公司,和孩子。入秋之後,可能她躁症發作的更厲害了,她吶喊的更大聲,已經不像是在某一戶公寓的床上崩潰。那個聲音是從公園發出來的,有那種在廣闊區域吶喊的回音。
更多的資訊被丟出來,那些字詞成為了句子。
「兩千萬這樣慢慢的東搬西搬,你有臉說我毀謗?」
「高雄最爛公司!詐騙公司!」
「XXX,把我的孩子還我!」
「幹林良!」
是個因被詐騙而導致家庭破碎的女子吧。
這些句子隨著入冬越來越明顯。名字越聽越清楚,甚至連公司名稱都喊出來了。有一天我去衛武營比較晚回家,看到三位警察圍在公園的一隅,有一位中等身材,蓬頭垢面的中年婦女,對著警察咆哮那些身世。
原來這就是東金公園的女幽靈。深夜咆哮的女幽靈。
她喊的好激動。難得有了聽眾,她吶喊的更用力了。警察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交頭接耳,站在中年婦女碰不到的安全距離。周遭的住戶都站在家門口,一邊迴避與女子的視線接觸,一邊觀察女幽靈的下場。在街上走動的都撇過頭;在家門前的都在偷窺。
我撇過頭,走回了自己的家。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幽靈的樣子。
1/15今天,是她喊的最清楚的一次。她的聲音就在我家樓下。我偷偷摸摸的從窗外往下看,她就站在公園的人行道轉角,對著空氣大吼大叫。跟《藍色茉莉》裡的Jasmine一模一樣。
「詐騙犯!!!」
「你還告我毀謗??你要不要把錢先還我!!」
「我的孩子!!」
她的身體站著發抖。左手略為抬高,穿著暗棕色發皺的薄外套和單薄的黑色長褲。今晚高雄只有16度,還下著雨。所有人都躲在室內,只有她一個人身心潛進了不知名的時空,在寒冷的雨中活在過去,用炙熱的視線控訴眼前的「人」。
我看了內心很感傷。自己生命中也曾有那種不斷控訴創傷的低潮期。那種樣子像是在瀝青中腐敗。當時的我不甘心,在瀝青中縱身一躍,如飛蛾撲火般的獻身,最後迎頭自撞,成為壓路機底下的碎土。我很清楚,只要我在過去的某個時刻,出了個更大的差錯,遇到了更崩壞的挫折,或有了某一段基因,我就會跟她一樣,在某一個地方成為幽靈。
我跟她的差別,只是我沒有喊出來,而她喊了。
我懷著這種忐忑不安、惶恐而自覺幸運的心情寫下這篇文章。想要記錄她的樣子,還有自己因著他人的悲劇感到一點微小的寬慰,膚淺又不道德的瞬間。
我還記得,十二月的某個深夜,我點了uber。那一次,有人跟我一起看那位女幽靈。我站在大門外,聽著幽靈的囈語等外送。外送人員到了。他看了看我。
「是黃先生嗎?」
「是。」
他左手遞過來我的鍋燒意麵,右手指著東金公園。
「額,起笑起笑的。」
「她每天都在這裡嗎?」
我接過他手中的餐點。
「是阿。聽她喊一陣子了。」
他左手騰出來後,食指跟中指併攏,在太陽穴附近轉了轉。
「歹年冬厚肖郎。」
我禮貌的笑了笑,跟他告別,關上了大門。
圖片是《藍色茉莉》的劇照。這部電影真的很好看。裡面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句話,跟《一一》一樣,直擊都市中產的心靈崩毀與矯揉造作,最後在空虛與徬徨中尋找意義的模樣。有沒有尋到不曉得,但兩部電影都非常誠實的描述了那一種狀態-優雅的癱瘓,美麗的掙扎而蠕動。即便身處地獄,還是要穿好衣服,畫上全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