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透小姐眼中的世界總是有一點點模糊,對於一切聲稱精確的事物,也就一律抱持懷疑的態度(因為,想必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這方面他實在是像個憤世嫉俗的陰謀論者。大概也因為如此,x同學的模糊(或者,在阿透小姐眼中認定的模糊),儘管一般而言可能被認為是優柔寡斷,在他眼中反倒是坦誠的徵象。
許久之後,阿透小姐仍會回想起那一天,無論多麼努力,他始終無法明確界定——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錯誤,或許根本不該稱之為錯誤,在一個細微的轉折處,早在他面臨那個轉折處之前,失敗的輪廓已經確定了。直到那時,他與世界之間的那個透明罩子,以不可抵抗之勢,顯出了自身的存在感。罩子是透明的,卻使得人無法分辨周遭的一切;每一個反應,所有的反應,都顯得不準確而滑稽。一切判斷失準。搞得阿透小姐也不知如何反應。
十五歲,或者十六歲,他正要騎上腳踏車回家,那時斜背著書包、穿著整齊制服的X 同學走過來說,要不要一起走一段路。要去哪?阿透小姐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有些升高。X 同學說,我們去買布丁吧,你知道吧,那家新開的店。當然知道,阿透小姐喜歡布丁,那是他緩解升學苦悶的美好事物。
在x提出邀約時,她進入到一個未知情境之中:若X同學真如她所預期的那樣,是那種骨子裡對世界無感、冷漠的人,他不太可能會做出這樣的邀請。主動性,那是非常有活力的生命狀態。
阿透小姐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但是,他怎麼都記不起 X 同學那天與自己都說了什麼,也許是因為,隔著罩子,所有的話語在他耳邊都有點朦朧。如果不仔細去聽,就像白噪音那樣(阿透小姐因而有點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任他怎麼努力,都只記得在買布丁的路上,有一隻蟲——這次是真的蟲,不是光幻化的蟲——從樹上掉了下來,神奇地穿越他臉上的罩子,直接落在鼻子上。毛毛的、癢癢的。阿透小姐失聲尖叫。
阿透小姐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做出這麼大的反應是什麼時候。在此之前似乎沒有,在此之後更沒有。對於自己子所引起過於巨大的動靜,阿透小姐渾身發癢。比毛毛蟲在鼻子上引起的癢意還癢。但這不是最糟的事情。最糟的是,在x同學試圖伸手過來,替他撥掉鼻子上的蟲時,竟然碰到了罩子。許久不曾與另一個人類如此親近,而罩子是連接著他身體的神經系統的,那瞬間阿透小姐的整根脊椎骨像有電流通過。但他沒有錯過x同學臉上的表情。
那個表情有很多種詮釋可能,但在阿透小姐,他相信那是「離我遠一點」的意思。他們生活在一個到處都是傳染病的世界,從小就常常看到人們對彼此露出那種表情。戴上口罩,不然離我遠一點。就算戴了口罩,也請離我遠一點。諷刺的是,整體空間過於狹小,人們彼此間總是離得非常之近,近得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死彼此,而且被殺的人幾乎沒有設防的空間。幸好,殺人的人也沒有太大的活動空間。總之,由於罩子的緣故,阿透小姐寧可花長時間騎車上學,也不在尖峰時刻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關於頭上長著罩子的事情,阿透小姐從未告訴任何人。但他心裡一直有這樣的揣測,那就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所有人頭上都有一個其他人看不見的罩子。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所有人的功課就是,在長著罩子的情況下努力共存,不要誤殺,也不要誤傷。
x同學驚駭的反應讓阿透小姐察覺,自己的這個揣測很可能是完全錯誤的。
而這就引導出另一個恐怖的可能性:除了阿透小姐本人之外,其他人其實都互通有無地交流著。阿透小姐他,不知為何,天選一般地,被排除在世界之外。
真是晴天霹靂。
關於罩子,x同學沒有提出任何問題。不曉得該算是禮貌還是生疏。他很快就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不再是那個偶然間露出困惑表情的人。他談論著最近班上的活動,討論其他同學的趣事,輕鬆的話題,語氣卻顯露出著急。彷彿要擺脫時間的意圖。他對話題的反應開始變得異常精準,問題是,阿透小姐是一個沒有中心/重心的人,也就是說,站在一個相對遠的位置,清楚看見了x同學對談時,每一句話語所指向的方向。這種精巧的社交技巧,如同愛新覺羅在補習班的表演,基於策略性的計算。精心的迎合,那其中沒有溫情.....或者,也許有,或是那是一種以溫情為基礎的策略,只是陰錯陽差之下,溫情被隔絕在罩子之外。阿透小姐只覺得被羞辱,覺得自己是一個等待被插上旗子的標的物。然而,如前所說,阿透小姐沒有中心,因此x同學必然很快就會發現,如果話語是箭矢,它們將只會在他與阿透小姐之間一直飛、一直飛,迷失在某個黑洞之中。他不再說話。
「你喜歡這些?」阿透小姐問道,語氣中帶著些微的疑惑。
「你不喜歡嗎?女生不是都覺得很可愛。」x同學說。
阿透小姐想,也許他是故意的。在碰到罩子的那一刻,x同學就已經決定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現在,對方那模糊的天性,變成一種虛與委蛇、惡意的矯飾。失落感來襲,阿透小姐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是那種心靈脆弱的人,需要透過別人感覺自己是特別的。請注意,是特別,而非怪異。
翌日,不用上補習班的週日早晨,罩子的底部孔洞在早上七點十五分準時打開,阿透小姐吃完早餐,毫無預警地,腦中浮現X同學的聲音,那聲音帶著不符現實、過度柔軟的質地:窗外有什麼?
阿透小姐落實了一個看似不尋常,但其實已經在他心中徘徊已久的念頭。他端起眼前的小碟子,把甜辣醬淋到自己的頭上。
結果,甜辣醬消失了,掉入了不知名的空間裡似的。
怔愣了許久,當他想起應該擦嘴,紙巾卻碰到了冰涼的罩子外殼。
阿透小姐第一次用十指仔細地去去勾勒罩子的形狀,難以言喻的弧度,不像是圓形,他猜測,也許是尚未被辨認出來的形狀。形狀的世界是很奇妙的。
可能是錯覺,罩子裡的空氣好像變得少了一點,外面的聲音好像變得小了一點。阿透小姐的心中浮起陌生的情緒,莫以名狀的惆悵。儘管當時並不理解這種情緒的確切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