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透小姐(三)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阿透小姐眼中的世界總是有一點點模糊,對於一切聲稱精確的事物,也就一律抱持懷疑的態度(因為,想必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這方面他實在是像個憤世嫉俗的陰謀論者。大概也因為如此,x同學的模糊(或者,在阿透小姐眼中認定的模糊),儘管一般而言可能被認為是優柔寡斷,在他眼中反倒是坦誠的徵象。


許久之後,阿透小姐仍會回想起那一天,無論多麼努力,他始終無法明確界定——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錯誤,或許根本不該稱之為錯誤,在一個細微的轉折處,早在他面臨那個轉折處之前,失敗的輪廓已經確定了。直到那時,他與世界之間的那個透明罩子,以不可抵抗之勢,顯出了自身的存在感。罩子是透明的,卻使得人無法分辨周遭的一切;每一個反應,所有的反應,都顯得不準確而滑稽。一切判斷失準。搞得阿透小姐也不知如何反應。


十五歲,或者十六歲,他正要騎上腳踏車回家,那時斜背著書包、穿著整齊制服的X 同學走過來說,要不要一起走一段路。要去哪?阿透小姐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有些升高。X 同學說,我們去買布丁吧,你知道吧,那家新開的店。當然知道,阿透小姐喜歡布丁,那是他緩解升學苦悶的美好事物。

在x提出邀約時,她進入到一個未知情境之中:若X同學真如她所預期的那樣,是那種骨子裡對世界無感、冷漠的人,他不太可能會做出這樣的邀請。主動性,那是非常有活力的生命狀態。


阿透小姐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但是,他怎麼都記不起 X 同學那天與自己都說了什麼,也許是因為,隔著罩子,所有的話語在他耳邊都有點朦朧。如果不仔細去聽,就像白噪音那樣(阿透小姐因而有點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任他怎麼努力,都只記得在買布丁的路上,有一隻蟲——這次是真的蟲,不是光幻化的蟲——從樹上掉了下來,神奇地穿越他臉上的罩子,直接落在鼻子上。毛毛的、癢癢的。阿透小姐失聲尖叫。


阿透小姐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做出這麼大的反應是什麼時候。在此之前似乎沒有,在此之後更沒有。對於自己子所引起過於巨大的動靜,阿透小姐渾身發癢。比毛毛蟲在鼻子上引起的癢意還癢。但這不是最糟的事情。最糟的是,在x同學試圖伸手過來,替他撥掉鼻子上的蟲時,竟然碰到了罩子。許久不曾與另一個人類如此親近,而罩子是連接著他身體的神經系統的,那瞬間阿透小姐的整根脊椎骨像有電流通過。但他沒有錯過x同學臉上的表情。


那個表情有很多種詮釋可能,但在阿透小姐,他相信那是「離我遠一點」的意思。他們生活在一個到處都是傳染病的世界,從小就常常看到人們對彼此露出那種表情。戴上口罩,不然離我遠一點。就算戴了口罩,也請離我遠一點。諷刺的是,整體空間過於狹小,人們彼此間總是離得非常之近,近得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死彼此,而且被殺的人幾乎沒有設防的空間。幸好,殺人的人也沒有太大的活動空間。總之,由於罩子的緣故,阿透小姐寧可花長時間騎車上學,也不在尖峰時刻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關於頭上長著罩子的事情,阿透小姐從未告訴任何人。但他心裡一直有這樣的揣測,那就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所有人頭上都有一個其他人看不見的罩子。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所有人的功課就是,在長著罩子的情況下努力共存,不要誤殺,也不要誤傷。

x同學驚駭的反應讓阿透小姐察覺,自己的這個揣測很可能是完全錯誤的。

而這就引導出另一個恐怖的可能性:除了阿透小姐本人之外,其他人其實都互通有無地交流著。阿透小姐他,不知為何,天選一般地,被排除在世界之外。


真是晴天霹靂。


關於罩子,x同學沒有提出任何問題。不曉得該算是禮貌還是生疏。他很快就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不再是那個偶然間露出困惑表情的人。他談論著最近班上的活動,討論其他同學的趣事,輕鬆的話題,語氣卻顯露出著急。彷彿要擺脫時間的意圖。他對話題的反應開始變得異常精準,問題是,阿透小姐是一個沒有中心/重心的人,也就是說,站在一個相對遠的位置,清楚看見了x同學對談時,每一句話語所指向的方向。這種精巧的社交技巧,如同愛新覺羅在補習班的表演,基於策略性的計算。精心的迎合,那其中沒有溫情.....或者,也許有,或是那是一種以溫情為基礎的策略,只是陰錯陽差之下,溫情被隔絕在罩子之外。阿透小姐只覺得被羞辱,覺得自己是一個等待被插上旗子的標的物。然而,如前所說,阿透小姐沒有中心,因此x同學必然很快就會發現,如果話語是箭矢,它們將只會在他與阿透小姐之間一直飛、一直飛,迷失在某個黑洞之中。他不再說話。

「你喜歡這些?」阿透小姐問道,語氣中帶著些微的疑惑。

「你不喜歡嗎?女生不是都覺得很可愛。」x同學說。

阿透小姐想,也許他是故意的。在碰到罩子的那一刻,x同學就已經決定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現在,對方那模糊的天性,變成一種虛與委蛇、惡意的矯飾。失落感來襲,阿透小姐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是那種心靈脆弱的人,需要透過別人感覺自己是特別的。請注意,是特別,而非怪異。


翌日,不用上補習班的週日早晨,罩子的底部孔洞在早上七點十五分準時打開,阿透小姐吃完早餐,毫無預警地,腦中浮現X同學的聲音,那聲音帶著不符現實、過度柔軟的質地:窗外有什麼?


阿透小姐落實了一個看似不尋常,但其實已經在他心中徘徊已久的念頭。他端起眼前的小碟子,把甜辣醬淋到自己的頭上。


結果,甜辣醬消失了,掉入了不知名的空間裡似的。


怔愣了許久,當他想起應該擦嘴,紙巾卻碰到了冰涼的罩子外殼。


阿透小姐第一次用十指仔細地去去勾勒罩子的形狀,難以言喻的弧度,不像是圓形,他猜測,也許是尚未被辨認出來的形狀。形狀的世界是很奇妙的。


可能是錯覺,罩子裡的空氣好像變得少了一點,外面的聲音好像變得小了一點。阿透小姐的心中浮起陌生的情緒,莫以名狀的惆悵。儘管當時並不理解這種情緒的確切意涵。





avatar-img
4會員
40內容數
讀書,寫字,看新聞,胡思亂想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讀小說的人(們) 的其他內容
一盞壞掉的日光燈在米白色課桌上投下蠕動的光線。頭上剛長出罩子的阿透小姐突然覺得,那些光線看起來很不真實,於是用兩根手指去追逐那些光線。光線跑到他的手指上,像變形的蟲子。
阿透小姐的頭上,長著一個不斷增生的透明罩子。
「那時雖然比現在涼爽一點,但畢竟是夏天,還是很熱。屍體躺在客廳裡,三個月,別說發臭,連一點水分都沒有出。長輩的講法啦。」 誰信。但真的太便宜,交通太方便,生活機能太好。而我們窮得願意跟屍體住。
「小姐,妳有沒有看過A片?我們不是要做浪漫愛情劇內。」 「我知道。」我的鼻尖涼涼的。 「我這樣問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給妳參考,但是妳看這種東西,會濕嗎?」 鼻尖也濕濕的。狗鼻子。
我們害怕舒服,我們害怕幸福,我們害怕,所有讓我們感到正確與安心的事物。
NaNa我的前女友是這樣的人,她只對強暴跟監禁主題的色情片有感。
一盞壞掉的日光燈在米白色課桌上投下蠕動的光線。頭上剛長出罩子的阿透小姐突然覺得,那些光線看起來很不真實,於是用兩根手指去追逐那些光線。光線跑到他的手指上,像變形的蟲子。
阿透小姐的頭上,長著一個不斷增生的透明罩子。
「那時雖然比現在涼爽一點,但畢竟是夏天,還是很熱。屍體躺在客廳裡,三個月,別說發臭,連一點水分都沒有出。長輩的講法啦。」 誰信。但真的太便宜,交通太方便,生活機能太好。而我們窮得願意跟屍體住。
「小姐,妳有沒有看過A片?我們不是要做浪漫愛情劇內。」 「我知道。」我的鼻尖涼涼的。 「我這樣問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給妳參考,但是妳看這種東西,會濕嗎?」 鼻尖也濕濕的。狗鼻子。
我們害怕舒服,我們害怕幸福,我們害怕,所有讓我們感到正確與安心的事物。
NaNa我的前女友是這樣的人,她只對強暴跟監禁主題的色情片有感。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不,我剛剛只是⋯⋯」艾麗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Thumbnail
可能包含敏感內容
邊穿著衣服,璇一邊在心裡猜想,但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凱莉慌張的撓撓頭道,又一邊盯著阿福的動作著急的表示道::「奇怪了,我的提示照理來說很明顯。 怎麼會都沒有動靜,真是糟糕。」 凱莉還真的就寫了一張紙條,上面都已經明確指出阿福的男朋友有問題。 但是很奇怪的是阿福都沒有回應,她不禁
自從太深入認識她的思想以後,我像她一樣,禁止了自己的黑暗面。 《過度思考日記》一 「她」是誰? 「她今天是不是有點不太開心啊?」Wei 說。 「沒有吧。」昂不假思索的回答了。 她有,只是她躲了起來,躲了非常非常久。 昂還沒那麼認識她,但他會在未來某一個認真思考的瞬間發現到,她不
Thumbnail
眼神定定望她,不知道內心又在上演什麼小劇場——她看那個眼神就知道不是正經事,別問為什麼,她就是知道——他沉默幾秒,突然莫名奇妙地揚起一個雖然好看、在這種時候卻只讓她覺得很詭異的微笑。 「我從來沒有品嘗過被拒絕的滋味呢,很好,妳引起了我的注意!」 後來那晚她當然說什麼也不可能上他的車。
阿徹比起老婆,似乎更怕老闆會對他發脾氣。,趕緊告狀似的說道:「哦,可是我不保證能成功。 老婆,我偷偷跟你講,這個老闆很難捉摸。」 這個老婆很明顯非常火大,還是火冒三丈的那種,只見她非常抓狂的說道:「隨便啦,我管你要怎麼樣,
Thumbnail
不知道大家是否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些中邪影片?雖然老玄經歷過很多次了,但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種事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可怕。 2018年10月14日清晨三點,當時老玄我還沒睡覺,而且還在唸我老婆說怎麼又去買TR相機……當我念到一半,阿克來了電話,他是我老婆的髮型設計師,老婆拿起電話說沒兩句。就把手機
Thumbnail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我很專注地在「認出她」, 當我喜出望外地想要多說下一句話的時候, 我的恐懼竟然爬升到我的喉頭。 因為那個親切的笑容瞬間在我眼前崩塌, 我看見她戲劇性的驚訝從臉龐化開。 會讓我停駐於此刻的原因, 就是那面鏡子, 我終於想起來為何有這排山倒海而來的直覺。 阿龐。
「不,我剛剛只是⋯⋯」艾麗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Thumbnail
可能包含敏感內容
邊穿著衣服,璇一邊在心裡猜想,但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凱莉慌張的撓撓頭道,又一邊盯著阿福的動作著急的表示道::「奇怪了,我的提示照理來說很明顯。 怎麼會都沒有動靜,真是糟糕。」 凱莉還真的就寫了一張紙條,上面都已經明確指出阿福的男朋友有問題。 但是很奇怪的是阿福都沒有回應,她不禁
自從太深入認識她的思想以後,我像她一樣,禁止了自己的黑暗面。 《過度思考日記》一 「她」是誰? 「她今天是不是有點不太開心啊?」Wei 說。 「沒有吧。」昂不假思索的回答了。 她有,只是她躲了起來,躲了非常非常久。 昂還沒那麼認識她,但他會在未來某一個認真思考的瞬間發現到,她不
Thumbnail
眼神定定望她,不知道內心又在上演什麼小劇場——她看那個眼神就知道不是正經事,別問為什麼,她就是知道——他沉默幾秒,突然莫名奇妙地揚起一個雖然好看、在這種時候卻只讓她覺得很詭異的微笑。 「我從來沒有品嘗過被拒絕的滋味呢,很好,妳引起了我的注意!」 後來那晚她當然說什麼也不可能上他的車。
阿徹比起老婆,似乎更怕老闆會對他發脾氣。,趕緊告狀似的說道:「哦,可是我不保證能成功。 老婆,我偷偷跟你講,這個老闆很難捉摸。」 這個老婆很明顯非常火大,還是火冒三丈的那種,只見她非常抓狂的說道:「隨便啦,我管你要怎麼樣,
Thumbnail
不知道大家是否曾經在網路上看過一些中邪影片?雖然老玄經歷過很多次了,但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種事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可怕。 2018年10月14日清晨三點,當時老玄我還沒睡覺,而且還在唸我老婆說怎麼又去買TR相機……當我念到一半,阿克來了電話,他是我老婆的髮型設計師,老婆拿起電話說沒兩句。就把手機
Thumbnail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我很專注地在「認出她」, 當我喜出望外地想要多說下一句話的時候, 我的恐懼竟然爬升到我的喉頭。 因為那個親切的笑容瞬間在我眼前崩塌, 我看見她戲劇性的驚訝從臉龐化開。 會讓我停駐於此刻的原因, 就是那面鏡子, 我終於想起來為何有這排山倒海而來的直覺。 阿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