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小雨夢到一隻紅毛猩猩。
這沒什麼奇怪,因為,紅毛猩猩是他最喜歡的動物。幼稚園校外教學時,第一次在動物園看到這種眼神耐人尋味的動物,就站在那裡不動了,鬧出好大的風波。等到老師跟園方找到他,小雨跟那隻似笑非笑、名叫桑妮的紅毛猩猩彼此對視了快半個小時。他永遠記得,老師把他抱走時,桑尼伸出了一隻手,像在道別。
小雨咬下甜甜圈,記憶是一條灑了糖粉、光影斑駁的小徑,他短暫地回到某個遙遠的午後,卻發現那紅毛猩猩的面容改變了,不是桑尼。夢裡,猩猩並不看他,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斷研究自己那雙佈滿皺紋的巨大手掌。好吃驚的樣子,彷彿那是別人的手。小雨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在夢裡拿著甜甜圈,還是當年在動物園裡拿著甜甜圈。
媽媽還在說外婆的事。外婆死了,一段時間了。其實在外婆死前,媽媽說的更多是外公的事,光是聽母親說,他的背影總是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小雨見過他一次,只覺得外公是一塊沈默的石頭。外婆比較像人類,也喜歡甜甜圈,在內臟脂肪過高的情況下,據說一天還是能吃好幾個。小雨其實不確定內臟脂肪的意思。但他熟悉所有跟脂肪、體重、肥胖等相關的詞。
花椰菜(到底誰會喜歡這種東西!)、跑步機、瑜伽墊、餐桌上的小秤,還有浴室裡的體重計,媽媽關心著一切外婆不關心的事情。就像現在,穿著長洋裝的媽媽看起來就像一朵纖細名貴的花。他說,阿某死後,家裡沒有一個人夢見她。同樣的話,他說過很多次。
聽說阿某是那種一不順心就會鬧脾氣離家出走,十天半月不知去向的女人。去了哪裡,阿某不說,也沒人會問。阿麗說,沒有必要問。小雨總覺得,大概在離家這件事情上,外婆很需要一個藉口,而外公不需要,男人不愛待在家裡,因為他天生瀟灑,這是眾所皆知的。
阿麗拿走小雨手中那剩下的半個甜甜圈。只能吃半個。他問女兒小雨,沒有夢過外婆嗎?
在小雨發愣的時候,哥哥小澤說,有夢見外婆。
他看到外婆躺在棺材裡面,棺蓋打開,旁邊擺了一圈鮮花。小雨想,白雪公主。然後小澤又加了一句,不記得眼睛是否有睜開。真是一句奇怪的話,馬上變成鬼故事。但大概對阿麗而言,這就已經夠了。他會自動想像陰間的規則:亡魂不能無限次地進入親人的夢。在阿麗的心中已經確認,阿某在進入輪迴之前,曾經來讓大孫看最後一面,那是死者的祝福。
阿麗半帶欣慰地哽咽,他告訴兒子,外婆真的最疼你,會保佑你。
小雨昨天沒有夢見外婆,他夢見了一隻紅毛猩猩。
紅毛猩猩的公母很好分。公的會有大大的喉袋,體型也比母的紅毛猩猩大許多。所以反正,他夢裡那隻是母的。現在他慢慢想起來,那靈長類安靜地蹲坐在外婆家的廚房餐桌邊,雙腳縮在椅子上,光禿禿的腦袋,長長的手臂,長長的紅毛,一手支著頭,另一手夾著煙,動作嫻熟,一口接著一口,似乎是在審視自己吐出來的煙圈。在他的眼前,擺著一個煙灰缸,一疊蠶豆,蠶豆殼,還有半個甜甜圈。
我昨天也夢見外婆。
差一點,小雨就要這麼說了。但阿麗不會想要聽到這個夢。有些話是不能對媽媽說的。阿麗的世界太過明晰,一切事物都有筆直的線條,線條疊成堡壘,折斷不按規矩斜射進來的光線。在那裡,模糊的東西都無法被容納,夢、煙圈、糖粉、紅毛猩猩的長手臂……他自己也一樣,有時候,在阿麗眼前,小雨感覺像一團半透明的霧。
阿麗說自己被放養著長大。像是一棵在庭院角落自顧自蔓延的植物,順著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生長,無需修剪,也無需指引。母親的影響是無聲的,卻無處不在——她推動著阿麗,雖然極少真正觸碰她。像植物行光合作用那樣,阿麗學會了給予,無聲無息地,把自己的時間、心意、甚至某種更為內在的東西一點點遞出去,只為換得一種連結。你若是受過他的恩惠,就千萬要記得感激。阿麗有溫軟寬厚的胸脯,不計較付出,但也不曾忘記每一次付出。他看著你,抿著嘴笑,眼角卻是下垂的,隱約還泛著淚光,你會情不自禁地感到虧欠。
虧欠並不模糊。跟某種計算的法則有關。感到虧欠,就是接受一紙契約。
猩猩在夢裡吞雲吐霧,時不時,用一種與世無爭的輕鬆姿態撥弄著毛髮。她記得外婆活著的時候,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時刻,用豪邁的開腿姿勢抽煙,露出睡袍底下那一對沈甸甸的大腿。
像是感應到小雨的視線,那靈長類緩緩抬起頭來。
你不能跟其他靈長類簽訂契約,小雨想,那是在自討苦吃。你只能訓練他們。
然而小雨抵抗不了靈長類的眼神。他站在夢境的邊緣,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慢慢地,意識到那猩猩的嘴角、眉毛,甚至是微微駝起的背部,真的都和外婆如出一轍。阿某生前最愛的那條史努比毯子,就掛在椅背上。
在相似中意識到差異使人憤怒或悲傷,在近乎絕對的差異中發現熟悉事物,卻使人快樂。好奇怪。
小雨跟阿某並不親,很少見到面。阿某見到他們兄妹,會誇獎哥哥將才,妹妹真乖,然後給他們紅包。小雨收下紅包,還沒說完謝謝,阿某已經轉身去忙別的事情。在小雨開始有能力思考「外婆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的時候,他覺得,阿某很酷,當然他重男輕女啦父權啦,那個時代的人都是如此,但根本上,打心底,對於他自己本身之外的一切,阿某做到了一視同仁的不在乎,這勾起了小雨的好奇心。可惜,那時阿某已經開始退化,不久之後就失智了,變得很愛笑。但母親和小阿姨都說,阿某變得比以前還壞,以前只會欺負媳婦,現在還會打看護。
據阿麗所說,阿某一生傷害的對象以女人居多,因為不知為何,不算那個可憐的看護的話,他身邊的女人(姐妹、女兒、媳婦)都很被虐(小阿姨的說法是,我們就比較賤格),而男人,包括早就沒有往來的舅舅在內,都靠不住,男人來來去去。
失智的阿某最愛說,阮做小姐彼時陣,真濟人欲奅。
其實阿麗也是如此,以厭惡的語氣,跟小雨說起每一個跟他搭訕過的男人。
這傳達出一個複雜也許有點矛盾的訊息:性吸引力,討厭,同時是籌碼(或者炫耀財)。
小雨長大一點後,曾經試圖在記憶中的外婆身上,尋找「真濟人欲奅」,那種原始的陰道的力量。但在最後的日子裡,阿某成日包著一條毯子縮在輪椅上,毯子裡面是大大的成人紙尿布。他熱愛坐車,常常要求女兒跟看護,來踅踅。面容一點也沒有被病痛折磨的樣子,被阿麗照顧得十分膨潤,用笑口常開來形容也不誇張。
「你對我們這樣,我還對你這麼好。說,你是不是很幸運。」在阿某傻笑時,阿麗常常一邊輕戳他的額頭,一邊這麼說。
小雨覺得,媽真的是一個滿好、但也滿苦情的人。那苦情是對外婆的一種抗議。
在紅毛猩猩高高的眉骨底下,藏著一對發亮的、好美的赭色眼睛,讓人不得不相信,其中蘊含著某種對話的可能性。但人跟猩猩實際上就是很難溝通,限制擺在那裡,不是一個挑戰的標的,僅僅是提醒:比起可能性,他們之間存在更多不可能。有時候,這種認知所引發的想像會讓人變得過分寬容。
小雨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情感,的確跟血緣有關,血緣是他想像的階梯。好像有點不妥,但……後來他還是沒有把這個夢告訴任何人。聽說,除了哥哥之外,家裡真的沒有人夢見過阿某,而她夢見了一隻紅毛猩猩。
她把這件事藏起來,就像一顆掉進衣縫裡的小鈕扣,沒人注意,也無處安放。
不知道何時養成的習慣,每年外婆忌日的時候,他未必會去靈骨塔,也未必會回家,但總會記得去一下動物園。
桑尼死去的那天,整個島國都非常悲傷,桑尼的長壽已經變成一個傳奇。
小雨向公司請了假,在家裡痛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