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燈光有些過於昏暗。桌上的杯子還殘留著昨天喝到一半的茶,茶葉沉在杯底,像一尾死去的金魚。我盯著它,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也許是猶豫,也許只是單純的疲憊。
「再給我一秒吧。」我對著鏡子說。
鏡子裡的人沒有回答,只靜靜看著我。那雙眼神裡有光,但也有某種我不願意承認的空洞。我深吸一口氣,打開眼影盤。顏色一層一層地疊上去,像是為一張疲憊的臉塗上勇氣。眼睛變得深邃,眉毛拉出弧度,唇色濃得幾乎要滲出血來。我告訴自己,這不是偽裝,而是一種生存方式。穿好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聲音清脆地響起。那聲響像是在提醒我——別想太多,該上場了。「好了,這樣就可以了。」我對著鏡中的自己點頭。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是一件被精心打磨的商品。光滑、無瑕、無人能拒絕,只是,沒有靈魂。音樂很吵,吵到耳膜發疼,我站在舞台中央,燈光打在身上,像是一種過於炙熱的審視。玻璃杯裡的冰塊撞擊著杯壁,男人們發出低低的笑聲。我微笑、轉身、低頭,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妖嬈。我不再跳舞,我在「被看」。
汗水順著脖頸滑落,我彎下腰,那個瞬間,我看見自己指尖的微顫。像一條金魚,在無聲的水裡掙扎,卻沒人看得見。我還是我嗎?但沒有人在乎這個問題。他們只在乎酒精、音樂,和眼前這個穿著短裙的女人。我開始懷疑,「被喜歡」是不是一種幻覺。它看似是愛,卻更像是一種交易。用笑容換掌聲,用肌膚換存在,用一夜的溫度換取短暫的認同。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滲進來,房間裡仍殘留著昨夜的氣味。我拉開窗簾,空氣裡有種發酵過的甜。報紙被風掀起一角,早餐店的香氣從街角飄上來。這世界仍在運作,只是沒有我的位置。我點了一支菸,煙霧緩緩升起,像一條看不見的路。我沿著那條煙霧想像自己可以離開——離開這個房間,離開昨夜,離開那個被凝視的我。
可我沒有動,只靜靜地看著菸灰一點一點墜落。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把它們一件件掛回衣架。 那是我的日常:重整、收拾、假裝平靜。走進浴室,開啟蓮蓬頭,讓熱水從頭頂傾瀉而下。37.5度的水溫,剛剛好。像是一種短暫的安慰。
夢裡,我回到十歲的夏天。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在鋪滿碎石的小路上。天空藍得透亮,風從田野另一頭吹來,她蹲下來,將一隻紙風車放進我手裡。「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問問自己快不快樂。」她說。我記得那句話,也記得陽光照在她髮上的顏色。可夢醒之後,一切都散了。
我睜開眼,天花板靜靜懸在頭頂。手機顯示上午十一點十七分。窗外是灰的,沒有風,也沒有紙風車。我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看著粉末慢慢溶解。我想,我已經很久沒有問過自己「快樂嗎」這個問題了。也許快樂這件事,就像那隻紙風車——得有風,才能轉。
日子變得規律起來,像一條筆直的軌道。上班,下班,等待夜晚降臨,我的時間與世界錯位。當我走進酒吧,城市的另一邊正準備入睡;當我踏進家門,馬路上的人正匆匆趕往工作崗位。這種錯置讓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丟棄在不同時區的人。
朋友們的訊息變少,約我的人不再出現。我知道,他們只是走上了另一條時間軸。而我,仍困在原地——像那杯裡的金魚,不停地繞圈,卻永遠游不出去。有時,我會想起那些「臨時情人」。他們的手很熟悉,聲音也溫柔。可當門關上,所有的溫度都散得很快。我們互相取暖,卻各自冷卻。「你是個特別的人。」有人曾這樣說。我遞給他一支菸,輕聲回道:「是嗎?但你應該記不得我的名字吧?」他愣了愣,笑了笑。那笑裡有一點尷尬,也有一點真實。
某天,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黃昏。我的世界裡,白天與黑夜不停切換,卻缺少了過渡的顏色。那種柔軟的橙、帶灰的粉、滲著藍的金——都在我的生活裡失蹤了。我開始錯過一些東西,比如陽光灑落在餐盤上的溫度,比如星光映照在紅酒杯裡的微光。我吃著早餐當晚餐,喝著咖啡當早茶。
一切都錯位了,連時間都變得模糊。我想,也許我應該開始運動了。不該靠藥物與咖啡因維持清醒。可我問自己——就算運動了,會改變什麼嗎?金魚被困在杯子裡,即使不停游動,也無法改變水的範圍。而我,也許只是另一個在透明容器裡打轉的生物。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已經涼了。玻璃反光閃爍,裡面倒映出一張我幾乎認不出的臉。我輕聲對自己說:「也許有一天,我會學會問——還快樂嗎?」然後,我放下杯子。水面靜止,像一場未完成的夢。
我坐在桌前,手裡的茶早已冷卻。茶葉靜靜沉在底部,沒有浮起,也沒有下沉。我看著它,突然意識到——原來那不是一尾死去的金魚,而是一片葉,正緩慢釋放著它最後的顏色。窗外傳來聲響,是有人在叫賣早餐。我聽見那聲音穿過巷子,撞進房間,那是一種陌生的真實,帶著生活的溫度。我忽然有種想走下樓的衝動。也許,只是去買一份蛋餅。也許,只是想讓身體動起來。我還沒動,但我知道——某個部分的我,正在甦醒。像茶葉裡的一縷香氣,在沒有風的早晨,仍試著散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