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科光與影
醫學院解剖室的白熾燈是永不熄滅的。某夜誤闖其中，但見玻璃瓶里浮沈著嬰胎標本，福爾馬林液里游弋的神經脈絡如同銀魚，忽然驚覺這分明是香港中產家庭的集體圖騰——那些浸泡在補習班題海裡的少年，何嘗不是被福爾馬林定格的標本？
文華東方大堂里永遠飄蕩著這樣的對話：「犬子終於攀上港大醫科天梯」「小女正在劍橋讀PPE」。神科二字在唇齒間吞吐，恍若中世紀修士誦念拉丁禱文。法學院長廊里懸掛的歷代大狀肖像，眼神里都烙著太古廣場寫字樓落地窗的倒影，西裝革履的肉身里囚禁著無數未及綻放的詩人與畫家。
南洋來的僑生總愛在陸佑堂前駐足，仰望這座新文藝復興建築穹頂上盤旋的飛鷹浮雕。他們或許不知，維多利亞港兩岸密如蜂巢的補習社，每年仲夏都會上演更壯觀的羽化儀式——千萬張DSE成績單如金箔加身，將十六歲少年點化成奧林匹斯山巔的神明。只是當醫學生們在解剖刀下尋找靈魂棲所時，商科狀元正在Excel表格里演算人性的貼現率。
利瑪竇堂的月色最宜憑吊。四百年前耶穌會士在此播撒七藝種子，如今通識教育已成無人問津的壁龕香爐。經濟系講台上，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早被量化成K線圖；法律圖書館裡，《查士丁尼法典》與投資銀行指南比鄰而居。銅鑼灣精品店裡試穿西裝的少年，脖頸後還沾著通宵溫書的螢光筆漬。
猶記牛津訪學時偶見哲學系老教授，捧著濟慈詩集在嘆息橋下餵天鵝。他說：「當功利主義成為新三位一體，我們都在親手為自由意志撰寫墓誌銘。」維多利亞時代的蒸汽機轟鳴猶在耳際，這個城市的聰明人卻把心靈裝進了投行Excel的單元格——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的年薪數字，何嘗不是新時代的贖罪券？
薄扶林道的老榕樹仍在記錄光陰。七十年代在此晨讀的醫科生，白袍口袋里總揣著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如今穿梭於嘉道理生物樓的年輕人，AirPods里循環播放的是投行面試技巧Podcast。當全城家長將子女的額葉改造成AI處理器，我們是否正在批量生產著最精緻的認知障礙患者？
深水灣的浪淘不盡人間事。某日偶遇退休法官垂釣，他說當年崇基學院的詩詞課最是難修：「平仄格律比刑法典更難參透」。忽然驚覺，在這個用GPA丈量靈魂重量的城市，或許唯有中環街頭賣唱的老者，還信守著柏拉圖洞穴寓言的真諦——當他奏完舒伯特即興曲，投下銅板的西裝客們，可曾聽見自己心底繆斯神殿坍塌的悶響？
神科神殿的琉璃瓦終究映不出完整的人性光譜。當教育淪為金融衍生品，當知識被證券化成IPO項目，那些在星街咖啡館討論沙特爾的彩繪玻璃窗的年輕人，何嘗不是在水泥森林里守護著最後一盞人文主義的燭火？天星小輪再次划破維港夜色時，我忽然懷念起敦煌藏經洞里那些未及應試的唐朝詩卷——沒有學分績點加持的性靈，反倒成了千年不鏽的月光。
晨曦初露時經過儀禮堂，但見露水懸在古希臘科林斯柱式上搖搖欲墜。這滴水珠里倒映著整個城市的魔幻現實：無數少年正把最鮮活的夢想典當給神科當鋪，換取通往半山豪宅的當票。忽然想起浮士德在書齋里的千年之嘆：「學問的枷鎖，比地獄的鐐銬更沈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