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完《Queer》,我心中縈繞著難以言說的震撼與困惑,而在這兩者交錯的縫隙之間,瀰漫著一股無法排解的惆悵。導演 Luca Guadagnino一直是我欽佩的創作者,他擅長在張力四伏的情節中,為角色與觀者留下一片曖昧空間,使每一次回望都能品出不同的餘韻。而這部作品,更將他一貫的敘事風格推向極致,透過大量超現實與意識流的畫面,導演打破傳統敘事與形式邊界,試圖觸碰潛意識與夢境的脈搏,在破碎的現實碎片裡尋找屬於角色,也屬於觀者的出口。
這樣的影像語言,讓整部作品帶有極強的私人色彩,也更需要觀者耐心拆解與體會。或許對有些人而言,超現實的表達過於晦澀,缺乏明確主軸。然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正是我喜愛它的原因,它不急於給出答案,而是邀請觀者帶著各自的經驗、傷痕與慾望進入敘事迷宮,與角色一同迷失,亦一同尋找。
▌我不是酷兒,而是與身體脫離的靈魂
“I am not queer, I am disembodied.”
這句台詞或許是近期影視作品中,最令我銘刻於心的一句話。「Queer」的本義是奇特、異常,後來逐漸成為對所有非異性戀、非順性別或非二元性別者的總稱。但它的意義從來不止於一個標籤,更是一場對規範與秩序的挑戰,一種對個體多樣性與流動性的擁抱。酷兒身份,本身就是對所有分類框架的反叛,它拒絕將人歸納於單一的定義之下。
然而,當角色低聲說出「I am not queer, I am disembodied」時,這份拒絕不僅指涉外界賦予的分類,甚至連「酷兒」這個看似自由與寬容的標籤,也無法真正容納他的靈魂。這是對一切社會身份的疏離,是將所有定義悉數剝離後,裸露出來的存在本體,沒有歸屬,沒有依附,彷彿靈魂本身也失去了著落。
「Disembodied」這個詞彙,在此不僅是肉身的缺席,更是一種心理上的漂浮與失根。當身體僅成為社會標記身份的容器,剝除之後,個體反倒獲得了一種極致的自由,卻同時墜入無法著陸的孤寂與失重。從存在主義角度來看,這句話更像是對身份撕裂的自白。當經歷無數被貼標、被規訓、被排拒的過往,個體最終選擇徹底瓦解所有分類,成為一個不屬於任何位置的靈魂——無身、無形,亦無依。
而Guadagnino也不僅停留在台詞表面,而是透過影像為這句話賦形。在Lee與Eugene共同觀影的場景裡,Lee的靈魂彷彿掙脫肉身束縛,悄然滑向Eugene身旁。他沒有語言,沒有明確的觸碰,僅僅隔著空氣、隔著身份與社會的界線,試圖撫摸對方輪廓。那一刻,他的存在是透明的,是輕盈無聲的,卻也是最脆弱真摯的欲望流露。不屬於性別,不屬於規範,只是單純渴望靠近另一顆靈魂。
▌恐懼與愛的鏡像
表面上看來,Lee彷彿是典型的自由靈魂,舉止灑脫、神采飛揚,不為自己的身份感到一絲羞愧,甚至能為所愛不計一切代價直率出擊。他看似堅定自信,勇敢無畏,當我查了一些關於原著小說的資料後,才意識到導演在片中細節暗藏的伏筆。Lee 的一生,其實始終困囿於意外弒妻的陰影之中。 這一場難以言說的創傷,成為他性格的裂痕,使他將內心的脆弱包裹在浮誇張揚之下。
他以聲色犬馬麻痺記憶,用毒品與性愛作為短暫逃脫現實的出口,將靈魂抽離於罪咎與內疚。但當夜深人靜,所有喧囂散去,只剩孤寂與惆悵。他真正無法擺脫的,或許不是弒妻的事實,而是那份在愛與罪惡之間來回拉扯的自我。正是這樣深層的恐懼,使他對 Eugene 的愛顯得如此猛烈與偏執,彷彿要在愛人身上尋覓一種自我救贖的出口。
反觀Eugene,他大多作為敘事的客體,內心世界始終晦暗難明。導演並未明言他的內在,但觀者卻能從他對這段關係的若即若離,感受到那份近乎本能的逃避。來自他內心深處,對身份、對愛本身的恐懼。他害怕Lee的坦率與直接,因為那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他一直努力隱匿的自己。而對許多人而言,對自我誠實,是世上最艱難的課題。誠實意味著坦裸,意味著脫去所有社會角色與防衛,意味著面對那些被壓抑、被社會視為不合時宜的欲望與脆弱。
因此他選擇逃離,選擇游離的距離感。因為逃避,反而是一種最安全的保護機制,畢竟當你無法保證直面真相後自己能否承受時,與其走進烈火,不如停留在陰影邊緣。
Lee與Eugene,看似一動一靜、一勇一怯,實則都是在各自的恐懼中苟存。他們的愛情更像一場鏡中對峙,彼此照見著對方無法逃離的傷痕,既是對方的出口,也是彼此的枷鎖。他們並未在愛中尋得救贖,卻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無法擺脫的部分。
▌靈魂短暫的交會
飲下死藤水後,兩人終於卸下防備,展開遲來的交流。Disembodied的意象此時再次具現,靈魂游離不再停留於空想,肉體的交融也隨之發生。他們在現實與幻覺的邊界上共舞相擁,無需語言,彼此的存在早已成為彼此溝通的唯一語彙。
然而,與傳統敘事不同,這份坦誠並未為他們帶來救贖。他們沒有因此戰勝心魔,也沒有修成圓滿的愛情,但這一刻,他們赤裸相見,毫無保留地觸碰對方最柔軟的部分,哪怕只是一瞬,這段交會足以成為彼此生命裡一抹永難抹去的印記,既疼痛,也溫柔。
至於死藤水的魔力,或許只是導演遞出的幌子。真正使他們坦誠相見的,從來不是藥效,而是那份已經無法再隱藏的情感本身。在愛與恐懼來回拉扯的過程中,他們終於選擇暫時放下防衛,讓彼此看見靈魂最赤裸無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