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前 2030年6月17日
上午6:22|花蓮某個小漁村
劉俊凱醒來的時候,屋外的海聲還很輕。
他轉頭,看見枕邊的人睡得安穩。妻子側著身,長髮半掩著臉,手掌自然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她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帶著鹽味的陽光氣息。
這是他最熟悉的風景。
一間靠海的小屋,簡單、乾淨,每天早上被浪聲與太陽叫醒,窗外是晾著的漁網和風乾的衣服。
沒有大城市的喧囂,只有兩個人簡單的生活。
他靜靜地看著妻子睡了一會兒,才輕輕抽回手,起身下床。動作小心,生怕吵醒她。
廚房裡,他燒了熱水,把昨天的剩飯煮成了稀飯。配菜很簡單,炒小魚乾、醃過的豆腐乳,一盤昨晚剩下的煎魚。他知道她喜歡這樣的早餐。
屋外,貓蹲在牆角等著餵食。他撿起一小塊魚骨,照例丟給牠。可今天,那隻貓只是嗅了嗅,卻沒吃,轉頭跑開了。
「怪了……」
劉俊凱皺眉,但沒多想。
過沒多久,妻子醒了,披著外套走出來。她長髮微亂,臉上還帶著未睡醒的溫柔。
「怎麼沒叫我……?」她揉揉眼睛。
「想讓妳多睡一點。」他把熱好的稀飯端上桌,「吃吧,今天天氣好,我想去防波堤看看。」
她瞥了他一眼,嘴角帶著笑,「又想去釣魚?」
「嗯,天氣這麼好,不去可惜。」他低頭喝了口湯,故意壓低聲音,「昨天在港口,有人說外海好像來了大魚。」
她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替他添了一碗稀飯。眼神卻柔得像水。
吃完飯後,他在屋外整理釣具。妻子在旁邊曬衣服,偶爾轉頭看他一眼。
「不要玩太晚。」她低聲叮嚀。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笑著揮揮手,背起釣具,準備出發。離開前,還習慣性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那是他一直以來的小動作——像安撫,也像道別。
上午8:20|漁村內
陽光從屋簷斜斜灑落,巷弄裡的地磚還濕著,是剛退潮留下的痕跡。
劉俊凱扛著釣具,踏著熟悉的路往堤防邊走。村子很安靜,只有遠遠的雞啼和風鈴聲。有人家在曬衣服,有小孩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他和幾個鄰居點點頭打了招呼。
路過阿明伯的木工坊,老人家正坐在門口削竹子,看到他扛著釣竿便笑:「哎唷,俊凱,又要去搏大尾的喔?」
「沒啦,隨便坐坐,吹吹海風。」劉俊凱笑笑回應,腳步沒停。
阿明伯抽了口菸,淡淡地說:「今天風不小,別待太晚。」
他揮了揮手,繼續往前。
走了一小段路,到了堤防邊——
石階有些濕滑,他小心走下去,找了個老位置坐下。這裡是他從年輕就常來的地方,視野開闊,海平線筆直得像劃過的墨線。
他放下釣具,熟練地組裝好釣竿,抹了點誘餌在鉤子上。動作很慢,很穩,像是在進行一種生活儀式。
海風帶著鹹味拂過來,太陽有些刺眼,他瞇起眼睛望向海面。波光閃爍,浪不大,偶爾有幾隻白鷺低飛掠過。
他甩出釣線,靜靜等待。
時間在潮聲與心跳間緩緩流逝。
偶爾有魚上鉤,但不大,他沒太在意。有些魚還小,體型瘦窄,他只是隨手放回水裡,沒有急著收穫。
他喜歡坐在這裡,聽著海浪拍打石堤,感覺自己像是時間裡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沒有什麼必須完成的事,沒有什麼一定要抓住的東西。
只是——生活嘛,總要有點儀式感。
他慢慢地拉起一條上鉤的小魚。這條魚不大,卻掙扎得特別有勁,尾鰭不斷拍打著。
他單手握住魚身,熟練地準備將釣鉤取下,卻在下一秒——
魚猛然一抖!
冰冷的魚鱗在他掌心裡一滑,未取出的釣鉤瞬間往回勾住,狠狠扎進他的左手虎口處。
「嘖……!」
一陣刺痛讓他反射性地縮手,但魚鉤已經咬進肉裡,一抹新鮮的紅色從傷口邊緣滲了出來。
他皺眉,低頭查看。不是什麼大傷,但很深,剛好勾在最敏感的位置,讓他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靠……」
他咬牙將魚鉤從手裡抽出,隨手用旁邊的礦泉水沖了沖傷口,冰冷的水灌進裂口,讓皮膚更刺。
沒有帶藥。他平常也沒這習慣。這種小傷,海邊長大的人都不會放在心上。
他拉了拉毛巾,把傷口大概擦乾,握了握拳,感覺還能動——問題不大。
「真衰……」他低聲說了一句,語氣像是講給海風聽。
他沒有立刻離開。還是繼續坐了一會兒,吹風,看海,直到太陽再高一些,潮水開始往外退,他才慢慢收竿,提著魚袋,往熟悉的回家路走去。
上午11:35|劉俊凱的家
太陽已經爬得老高,村裡的小路灑滿了斑駁的光影。
劉俊凱踩著熟悉的石板路,提著魚袋慢慢往家裡走。鞋底磨過碎石的聲音混著遠處浪潮的節奏,像是他走了幾十年的旋律。
家門口的藤椅還擺在那,椅上攤著昨晚晾過的外套。木造的屋簷下掛著幾排曬乾的飛魚,海風吹過時,魚尾微微搖晃,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他一抬頭,就看見妻子坐在院子裡,撫摸著腳邊那隻灰白的老貓,長髮被海風輕輕撫起。那畫面一時讓他腳步頓了頓——太過日常,太過熟悉,也太過舒服。
像是他從沒離開過這個小村子,也不需要離開。
「回來啦?」她聽見聲音,回頭看他一眼。語氣沒什麼波動,卻帶著某種隱約的歡喜。
「嗯,沒什麼大魚,今天比較差。」他把魚袋提到台階上,順手在衣襬上擦了擦汗。
妻子走過來接魚袋,眼睛卻很快掃到他左手上的紅痕。
「你手怎麼了?」
「沒事啦,被魚鉤勾到而已。」他舉起手掌晃了晃,表情淡淡的,像是在說早就習慣了。
「你喔……」她皺起眉,語氣裡有點無奈,「進來,我幫你擦藥。
屋裡還留著早上煮飯的熱氣。他拉開木椅坐下,脫了外套,任她拿出藥箱,在他手邊坐下。
她的動作很熟練,拿酒精棉先輕輕擦去乾掉的鹽痕和血跡,動作不快,卻很仔細。
「下次帶個小藥包啦,老是這樣不怕破傷風喔。」她低聲念著,卻沒停下手上的動作。
「又不是小孩……這種小傷哪需要大驚小怪。」他忍著刺痛,小聲反駁。
「小傷才麻煩好不好,最怕不乾淨。」她語氣還是平靜的,卻像在重複無數次的生活細節。
他看著她低頭專心的樣子,突然笑了出來。
「笑什麼啦?」她抬頭瞪他一眼。
「沒什麼……就覺得,跟妳過日子,真好。」
她愣了一下,耳根微紅,輕輕哼了一聲,「突然講這什麼……」
「真的啦。」他語氣很輕,卻像是從心底湧出來的。
屋裡安靜了幾秒,只有牆上的時鐘滴答聲,還有窗外遠遠傳來的浪潮聲。
他突然覺得,這種安穩的日子,應該會一直這樣下去。
深夜23:48|房裡
屋裡的燈早就關了。
風扇慢悠悠地轉著,扇葉劃過空氣,發出低沉而規律的聲音。
遠處的海浪聲一波又一波地拍打上岸,像是某種不變的節奏,在這個村子裡已經重複了幾十年。
床鋪的木架偶爾隨著兩人的翻身輕輕作響。
屋外老貓躺在門口,窩著不睡,耳朵偶爾抖動,像是聽見什麼聲音,又像是不安地守著什麼。
屋子裡一片黑,只有窗簾縫隙滲進來的月光,隱約勾勒出室內的輪廓。
妻子的呼吸聲已經放緩,像是熟睡了。
劉俊凱卻還沒完全睡著。
他的身體很疲憊,卻不是以前那種打魚勞累一整天的疲倦感,而是一種沉重得像壓在骨頭裡的悶熱。
他半閉著眼,聽著屋外遠遠的浪聲,腦袋有些空白。
屋內的空氣悶得異常,他動了動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什麼異樣,只是感覺左手似乎比右手還要熱了一點。
他不以為意,翻了個身,打算強迫自己睡去。
直到——
左手的虎口,那處受傷的小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擰了一下。
不是劇痛。
卻是一種冰冷、銳利,甚至有點像「抽搐」的感覺,從指縫之間竄進骨頭裡。
他眉頭一皺,翻了個身,甩了甩手。
「怎麼了?」身旁的妻子迷迷糊糊問。
「沒事……可能是今天受傷了。」他低聲回。
她急急坐起來,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握住他的手檢查。
「怎麼了…?沒發燒啊」
「可能今天真的太累了。」他低聲安慰她,但心裡卻有些不安。
那種感覺,不像是普通的抽筋——更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體內慢慢爬行,沿著筋脈滲進來。
他努力甩了甩手,感覺好像勉強能動了些,疼痛也慢慢退去。
「睡吧……沒事了。」他拍拍妻子的背,故作鎮定。
但當他再次躺下時,心裡已經有了一點點說不清的異樣。
很輕微。卻無法忽視。
2030年6月20日
劉俊凱受傷三天後
她已經數不清第幾次,站在廚房門口發呆了。
屋外的陽光一樣明亮,潮聲一樣規律,遠方的港口傳來熟悉的交談聲,生活看起來沒什麼不同。
但他不對勁。
這兩天,俊凱變得很奇怪。
她記得很清楚。
從那天夜裡他突然驚醒、說是手痛開始。
一開始,她也沒放在心上。漁村的男人,風吹日曬、哪有不受傷的?一點小傷,流點血、痛一下,明天又好得跟沒事一樣。
可這一次,傷口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好起來。
他的左手虎口,原本只是劃破一道小口,現在卻紅腫得越來越厲害。皮膚微微發熱,邊緣像是滲著不乾淨的血絲,有一點點發黑。
早上她幫他換藥時時,那裡甚至有點滲膿。
更怪的是,他整個人變得有氣無力。
以前一早就起床,會在屋外坐著磨釣鉤、整理網具,現在卻常常坐著發呆,或是乾脆賴在床上。
連他自己也笑說:「怎麼這麼像老了十歲。」
可她笑不出來。
今天早上,他勉強坐起來吃了一點稀飯,又默默地放下筷子,說不餓。
她看著他乾裂的嘴唇,心裡像揪著一團亂麻。
「真的不去看醫生嗎?」她終於忍不住問。
「不用啦……再看看。」他的聲音低低的,聽不出什麼情緒,「可能是……釣魚那天吹太久風了……」
可是她知道,那不是什麼風吹日曬的事。
她陪他生活這麼多年,他的體力、他的習慣,她最清楚。
他現在的樣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抽走力氣。不是普通的疲累,是身體裡有東西在變壞。
她洗著碗,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門外。
他坐在屋前的木椅上,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的身影在陽光底下顯得有些單薄。
她忍不住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出去,蹲在他身邊。
「要不要,我等一下帶你去村裡的診所?」她輕聲問。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迷濛,卻還是勉強笑了笑。
「妳真的很囉唆欸。」他低聲說。
「囉唆才會管你啦。」她瞪他。
下午,村裡小診所的駐診醫師診斷,劉俊凱是因為傷口感染才會有這些症狀。
醫師給了他抗生素和止痛藥,叮囑他按時服藥。
凌晨3:02|房裡
屋外的風聲斷斷續續,潮水聲拍打著堤岸,卻無法帶來絲毫涼意。
屋子裡悶得可怕。
劉俊凱躺在床上,渾身滾燙,額頭、脖子、胸口全是汗,身體像被什麼東西壓著,喘不過氣。
他的妻子坐在床邊,一遍又一遍地拿著溼毛巾替他擦拭,手掌輕輕碰觸著他額角。
「俊凱……忍一下,等天亮帶你去大醫院看醫生,好不好?」
她的聲音帶著懇求,帶著害怕。
可他卻像根本聽不見。
他嘴裡喃喃自語,聲音低啞沙啞,像是壓抑著什麼,像是痛苦,也像是……極度的煩躁。
她試圖再靠近一些,手輕輕摸上他的手臂。
下一秒——
他猛然睜開眼。
眼神混濁,赤紅,像是一頭受困野獸。
「不要碰我!」
他低吼一聲,本能地伸手抓住她的左手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
「俊凱……是我啊!」她驚慌失措,卻根本掙脫不了。
他渾身冒汗,整個人像是被怒火灼燒,瞪著她的眼神幾乎陌生得讓她發冷。
他的手死死扣著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額頭滲著冷汗,整個人彷彿陷入某種暴烈的混亂裡。
過了幾秒,他的眼神才稍微有了些許清明。
他緩緩鬆開手,像是喘息著,身體微微顫抖。
她退開了幾步,驚魂未定地揉著被掐紅的手腕。
就在這時——
原本窩在屋角的老貓,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
「喵──!!」
那聲音極度刺耳,甚至帶著一種恐懼與警告。這兩天,牠幾乎都不肯靠近俊凱,總是在角落對著他亂叫。
今晚尤其誇張。
牠整隻貓弓著背,毛炸開,對著床上的男人低吼不止。
「吵死了……」
那聲音,終於讓劉俊凱的理智徹底崩潰。
劉俊凱的表情變了。
從痛苦,轉為暴躁。
從暴躁,轉為憤怒。
像是所有煩躁與怒火都被那聲貓叫點燃。
他坐起身,臉色扭曲,動作粗暴地撲向老貓,一把抓起。
「吵死了──!!」
下一秒,老貓被狠狠地甩向牆邊。
「砰──!」
一聲沉悶而可怕的撞擊。
老貓的叫聲戛然而止。
牠的身體軟軟地滑落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整個屋子瞬間安靜。
只剩他急促的喘息聲。
只剩妻子呆立在原地,手指顫抖,心裡的恐懼終於像潮水般洶湧而來。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這個她熟悉了大半輩子的丈夫——
突然之間,像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