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6月22日
上午7:15|506病房內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灑落在白色床單上,將整間病房照得暖洋洋的。窗戶半開著,遠處隱約傳來垃圾車的廣播聲與斷續鳥鳴。
劉俊凱醒來。
他覺得——舒服,甚至可以說,輕鬆。
「怎麼樣?今天睡得還可以嗎?」妻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眼神終於不再那麼緊繃。
他點點頭,甚至還笑了一下。「很久沒睡這麼好。」
還來不及多說什麼,門被敲了兩下,一位穿白袍的中年外科醫師推門而入,後面跟著兩名年輕實習醫生與一位護理師。
「劉先生,早安。我是外科的吳醫師,昨天的清創手術是我們團隊負責的,今天過來幫您做個術後評估。」
「醫師早。」劉俊凱和妻子幾乎同時應聲。
吳醫師快速滑動手裡的平板電腦,邊翻閱資料邊說道:「目前你的數值看起來都很不錯,手術紀錄也顯示傷口內的感染組織已經清除得差不多,沒有進一步壞死的跡象。整體恢復情形很好。」
「我請護理師幫你換藥,我順便看一下傷口。」
說完,他點頭示意站在一旁的護理師進行換藥。護理師迅速戴上手套,動作俐落地從推車上取出器械與敷料。她輕柔地拆開紗布,小心擦拭傷口周圍,清理殘餘分泌物,並覆上新的敷料包紮妥當。
吳醫師趁著護理師換藥的空檔,俯身觀察了一下傷口的狀況,仔細確認邊緣是否乾淨,組織有無新紅腫或滲液。
「恢復比預期快,你自己感覺怎麼樣?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有耶。」劉俊凱輕輕握了握拳,再鬆開,「動起來沒什麼問題,就是有點緊,但不痛了。」
「很好,那我們會繼續觀察兩三天。如果沒有發燒或其他新的症狀,理論上可以考慮出院。」
他補充道:「稍後,張醫師交代的住院醫師會來跟你們說明檢查報告,包含昨天手術中取出的組織檢體分析結果。」
「了解,謝謝醫師。」妻子回應。
吳醫師收起平板,微微頷首便離開了病房,實習醫生們跟在吳醫師後頭。
護理師在離開病房前,將今日份的藥物放在桌上,提醒劉俊凱要按時吃藥。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
「你真的覺得沒事了?」她轉過頭,小聲問。
「我覺得……真的好了耶。」他點頭,臉色比前幾天都還紅潤一些,聲音也更有精神,「我連肚子都餓了。」
她忍不住笑出聲,伸手幫他調整被子。
窗外陽光斜照進病房,他微微眯起眼,覺得今天的光線特別明亮,特別安心。
上午9:03|506病房內
病房的門再次被敲了兩下,緊接著傳來禮貌的聲音:「劉先生,我是林瀚維醫師,現在方便進去嗎?」
「請進。」劉俊凱的妻子立刻起身回應。
一位身形修長、戴眼鏡的青年醫師推門進入,手上拿著平板電腦,白袍整潔,語氣專業。
「早安兩位,今天來跟你們說明一下昨天張醫師交代的部分,包含病理切片和抽血報告。」
他在床邊站定,手指在平板上滑了幾下,開口說道:
「首先是手術當下取出的組織檢體,目前病理檢查顯示——急性發炎反應明顯,但沒有壞死菌或特定病原體。這代表感染範圍已經控制住,沒有擴散跡象。」
劉俊凱點點頭,雖然聽不太懂細節,但聽到「沒有擴散」總是件好事。
「血液方面,白血球雖然昨天手術前偏高,不過今天回落到正常值,C反應蛋白也是下降中的。這表示身體的發炎反應正在收斂。」
劉俊凱的妻子聽得認真,輕聲問:「那會不會有什麼潛在的病菌,只是現在驗不出來?」
林醫師笑了笑,語氣仍舊溫和:「您問得很好,目前我們有做細菌培養,包含厭氧與抗藥菌種,初步結果都陰性。後續還會觀察48小時,但目前沒有跡象顯示特殊感染。」
他停頓一下,像是思索如何用比較白話的方式說明:「簡單來說,這次應該是一次性的皮膚組織感染,可能是當初外傷後細菌侵入,加上反應比較劇烈,所以一開始紅腫得比較嚴重。但現在控制得很好,身體也恢復得很快,這兩天觀察一下,應該是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那會不會復發?」她又問。
「目前看起來機率很低,尤其你先生恢復得比我們預期還快。只要這幾天不要碰水、避免刺激傷口,加上有持續服用抗生素,出現進一步感染的機率很低。」
劉俊凱輕輕呼了口氣,身體放鬆下來。「聽起來都很樂觀啊。」
「對,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林醫師也露出微笑,「等明後天如果狀況持續穩定,外科那邊會開始準備安排評估與出院流程。」
他合上平板,語氣堅定:「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找我們團隊。」
「謝謝你,醫師。」夫妻倆齊聲回應。
林醫師頷首後離開,房間再次歸於平靜。牆上的鐘指向上午九點一刻,窗外陽光更盛,連樓下停車場都開始熱了起來。
病床上的男子靠著枕頭,閉上眼睛,臉上是久違的平靜。他真的覺得好多了,甚至有點迫不及待想離開醫院,回家曬太陽、聽海。
2030年6月23日
晚上6:45|醫院地下一樓 美食街
地下一樓的美食街裡燈光暖黃,人聲低落。劉俊凱和妻子一起坐在靠牆的座位前。桌上放著雞絲麵與味噌湯,還有一杯她幫他買的微糖豆漿。
這兩天,他的狀況明顯改善。清創手術後沒有再發燒,精神與食慾都恢復得快。醫護人員紛紛說他進展超前,預計再觀察一兩天就能辦理出院。
他吃得不急,但很投入,彷彿久違地找回了「吃飯」這件事的樂趣。
「這兩天真的好多了。」他一邊喝湯,一邊看向窗外暗下的天色。「連睡覺都比較安穩。」
「你看起來真的好多了。」她淡淡笑著,「臉色比起前幾天紅潤很多。」
他點點頭,拿起湯匙又舀了一口麵。
吃到一半,他忽然抬起頭,問了一句:
「對了,我們出門那天……豆豆怎麼辦?牠應該還在家吧?」
豆豆——是他們養了好久的那隻老貓。
她的動作頓住,筷子懸在空中。眼神閃過一絲遲疑。
「我有請陳伯幫我照顧。」她語氣刻意平穩。
「陳伯?你是說隔壁陳伯?」他眉毛微挑,「他不是對貓過敏嗎?」
「只是請他幫我去看看豆豆,順便餵牠……」她低下頭,撥弄碗裡的菜,沒再多解釋。
「喔——」他點點頭,沒再追問,「等我回去,再好好陪牠玩,牠應該會黏我黏得跟什麼一樣。」
她低聲「嗯」了一聲,嘴角勉強勾起笑意,沒再說話。
那天早上,畫面還歷歷在目。
她和陳伯兩人攙扶著他走出家門時,豆豆還躺在房間角落,一動也不動。牠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硬,眼睛半睜,嘴角滲著血絲。
是陳伯開車載他們到醫院的。車子剛停在急診室門口,醫護人員就急急推來推床。劉俊凱被護理師推進急診室後,她趁著填資料的空檔,從包包裡掏出鑰匙,追上陳伯,把鑰匙塞進對方手裡。
「陳伯……我家……房間裡,豆豆死了……你可以幫我……把牠帶走處理嗎……」
她眼眶紅紅的,說得急促而顫抖,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陳伯看著她好幾秒,沒問細節,只輕輕點頭接過鑰匙。
劉俊凱此刻還以為豆豆正好端端地待在客廳等他回家,還在想著回去要餵罐頭、要買逗貓棒。他的眼裡乾淨、自然,就像這一切從來沒發生過。
她沒有戳破,只輕聲說了一句:「快吃吧,湯快涼了。」
他低頭繼續吃。
而她看著他,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這樣也好。這個不知道自己曾經做了什麼的他,也許更接近「以前的他」。
晚上8:20|506病房內
從美食街回到病房後,劉俊凱靠在病床上,明顯有些疲倦。妻子拿著電視遙控器,正思索著要看哪個頻道。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天花板,表情比吃飯時沉下不少。
過了幾分鐘,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一般,低聲向妻子說:「我的左手……有點痛。」
她立刻回過頭來。「怎麼了?哪裡痛?」
「不是那種開刀的痛,也不是刺痛……」他抬起左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眉頭越皺越深,「像是……從裡面拉緊那種感覺。好像比昨天還重一點。」
「你白天不是都好好的嗎?」她蹲下來仔細看著他包紮的手腕,「是不是剛剛吃飯時不小心用力太多了?」
「也有可能……不過就有點怪。不是很嚴重,就是……一直在那邊壓著的感覺。」
她猶豫了一下,按下了床邊的緊急鈴。
不久後,一位年輕的夜班護理師推門進來,動作俐落,眼神有些疲憊但仍保持專業。
「請問怎麼了?」
「我先生說他的手有點痛。」妻子回應著。
「對,左手傷口附近,有點隱隱的痛。今天白天都沒事,但晚上吃完飯回來就開始有感覺。」劉俊凱接著補充。
護理師走到床邊,戴上手套,將紗布輕輕掀開,查看傷口區域的皮膚是否有紅腫。
「從外觀來看,目前傷口乾燥、沒有滲出液,也沒有紅腫發炎的情形。你說的這種隱隱作痛的感覺,有可能是術後組織修復的自然反應,神經末端有時候會在癒合期出現緊繃、抽痛,尤其白天活動稍微多一點的話,晚上容易感覺明顯。」
她語氣平穩地補充:「我這邊會在系統留言,請值班醫師幫你開一顆口服止痛藥。吃完之後觀察看看,如果還是覺得不舒服,或是痛感加劇,再按鈴通知我們。」
劉俊凱點了點頭。「好,麻煩你了。」
「不會,有狀況隨時找我們就好。」護理師記錄完後便離開病房。
房間再次歸於安靜。
他微微靠著床背,把左手放在被子外面,一邊觀察手指的反應,一邊若有所思地輕輕握拳,又鬆開。肌肉不像早上那麼自然,反而有點卡住的感覺。他不是醫生,說不上來是不是錯覺,但就是不太一樣。
「藥等等送來你就吃一下,睡前先壓一壓。」她坐在一旁說,語氣平靜。
「嗯……」他答了一聲,把視線移向窗外。
夜色沉了下來,醫院外頭只剩樓下緊急照明與偶爾經過的車燈。他的指尖依然隱隱發熱,卻不是燒,也不是脹。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內縮感,好像某種東西正在往裡面退、又在體內蔓延。
他沒說出口。
只是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吃了藥就會好一點了。
2030年6月24日
凌晨3:27|506病房內
劉俊凱的妻子是被沙沙聲驚醒的——那種聲音像是手指抓著棉被的聲音,節奏不規律,細碎卻讓人難以忽視。
她睜眼後轉頭望去,床上的劉俊凱正側身躺著,背對她。他的肩膀微微顫抖,呼吸顯得比平時急促,還伴隨著一絲沙啞的喉音。
她起身走近,從床邊角度看見他的臉——那不是睡著的樣子。他的眼睛半睜,眼神發直,嘴唇泛紫,整張臉毫無血色,像是浸在冰水裡。
她下意識伸手摸他的額頭,瞬間驚了一下。
冰的。冰得像玻璃。
她又摸了他的手,同樣冷得刺骨。那隻包著紗布的左手外層,還滲出了一點不自然的濕氣。她拉開一角,瞥見皮膚再度出現紅腫,且顏色偏紫,指節略微僵硬。
他低聲喃喃:「……有點冷……」
聲音幾乎聽不清楚,像夢話一樣。
她立刻按下緊急鈴。
幾分鐘後,一位夜班護理師推門進來,妻子壓著聲音說:「他剛剛忽然臉色變得很白,我摸他身體是冰的……呼吸也怪怪的……」
護理師立即戴上手套,熟練地用耳溫槍測量。
體溫:34.5°C。
她眉頭一皺,動作俐落地接著量血壓與血氧,再次確認:「這樣的體溫確實偏低,我先通報值班醫師過來看。」
她回到護理站,撥了值班醫師的分機,簡要描述病況。
「醫師,506病人劉俊凱,凌晨三點半出現體溫快速下降,目前是34.5,臉色蒼白、左手紅腫擴大、病人意識模糊。」
通話那端迅速做出反應:「我下去一趟,請你持續監測生命徵象,準備病歷和輸液紀錄,我馬上到。」
「收到。」
護理師掛上電話後又回到病房內,語氣冷靜地安撫太太:「醫師很快就會過來,他會親自處理。」
她點點頭,退回椅子邊坐下,但目光緊緊盯著丈夫。此刻的他並未掙扎,也沒說話,只是睜著眼睛、氣若游絲地喘著,一動也不動。
他的臉色像紙,像極了病房內那片牆的顏色。
那不是一個活人該有的顏色。
凌晨3:41|506病房內
值班醫師腳步匆匆地走進病房,白袍在夜燈下晃動。三十出頭的他面色沉穩,語氣不重卻充滿壓力:「病歷呢?」
「這邊。」護理師立刻遞上平板與檢查數據。
他站在床邊,拉起床頭燈,低頭看了劉俊凱一眼。病人眼神模糊,呼吸淺短,身體微微顫抖,額頭冒著冷汗。
「體溫持續偏低?」
「目前34.5。」護理師一邊說,醫師一邊把手套戴上。
醫師輕輕掀開紗布一角,眉頭當場皺了起來。
左手手背紅腫再現,擴散面積已經大到手腕上方,指節呈現淡紫色,有些微局部瘀斑,但皮膚表層卻沒有破損或膿液。
「沒有典型蜂窩性組織炎表現,也沒有外傷感染跡象……,感染應該會發燒才對呀……」他低聲喃喃。
他又用聽診器檢查劉俊凱的胸腔與呼吸音,他的心跳雖略快,但尚在臨界之內,沒有特別的異常。
他回頭看了護理師一眼:「先替他保暖,輸溫熱生理食鹽水,每小時250cc,加血培與血液常規、CRP重抽一組。」
「明白。」
醫師再次低頭看向病人,輕拍他的肩:「劉先生,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他微微睜開眼,嘴唇輕動,但說不出話。眼神空洞、飄忽,像飄在體外。
「……好冷……」是唯一聽得清楚的一句。
醫師轉向站在一旁的妻子:「你有注意到什麼特別的事嗎?我看紀錄,手術後一切都很穩定,這幾天有沒有特別的變化?」
她搖了搖頭。「白天都很正常,昨晚我們還一起下樓吃飯。他吃得很好,心情也很好……但剛剛突然就……我摸他額頭就是冰的。」
醫師沉思了幾秒,語氣略低:「目前不能排除是傷口局部反應造成的自律神經異常,也有可能是免疫系統短暫失調。先觀察幾個小時,我會留意他的心律跟體溫變化。」
「他不會……有什麼事吧?」她聲音有點顫。
醫師看她一眼,語氣不硬卻也不安慰:「現在還不能下定論,但這不是典型的術後併發症。您別擔心,有任何異常我們會馬上處理。」
說完,他看了護理師一眼:「儀器on上,隨時注意病人狀況。」
「是。」
醫師轉身離開病房,手裡的平板還亮著,資料持續更新。護理師開始進行點滴輸液與檢體採樣抽血,儀器運作的聲音填滿了整間房。
而她靜靜坐在角落,看著床上那個與她熟悉又不再相同的人。
空氣中有種說不出的寒意,彷彿不只是來自病人的身體,而是即將發生的什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