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四節|淚
原本只是想抄近路回去,結果一腳踩空,我們一起滾進了一個像是被世界遺忘的潮濕空谷。
「……你還好吧?」我邊拍掉身上的碎葉邊問。
貝蘭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眉頭皺得很深,「這裡的地形不太自然。」
他說得對。空氣重得像濕布一樣壓在胸口,還夾著一股詭異的腥味。腳下滿是苔蘚,踩下去軟軟滑滑的,像是有人把整片森林放進水裡泡過。
我沒來由地覺得不舒服,手已經放在短劍上了。
「這地方我不喜歡。」
我話才說完,一道模糊的影子從我們腳邊的石縫竄出。
那玩意像隻沒長臉的鼬鼠,全身黏糊糊的,剛露面就在空氣中釋放出一圈像螢光絲一樣的氣體。
我沒多想,立刻撲到貝蘭前面。
「小心!」
那東西卻比我想像得還快,像早就盯上我們似的,背部忽然噴出一股白濛濛的氣霧。
我們同時中招。
刺得我眼睛一瞬間睜不開,整張臉像被辣椒水洗過,眼淚瘋狂地湧出來,鼻子火燒般地疼。
「……這什麼鬼東西……嗚啊靠……」
我幾乎是跪在地上喘氣。
貝蘭也在我旁邊。他低著頭,聲音有點顫:「我……看不到了。」
那一刻,我真的慌了。還來不及反應,前方的氣流忽然變了。
原本只覺得悶,這時卻像周圍的空氣全被抽乾了。
我強撐著眼縫看了一下,只見貝蘭微微前傾著身體,眼淚一滴滴地從他臉頰上掉下來,像被什麼吸住似的,旋轉著拋出。
空氣凝結成一個肉眼可見的渦流,一圈一圈像黑色的水紋,將那隻小怪直接捲進去,毫無聲息地消失了。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
不是用劍、不是魔法、不是任何一種正常的力量——那是一種……像是他身體本身和空氣對話後產生的反應。
—
過了幾秒,我才稍微能睜開眼。
我還是停不下來流淚,眼前模糊一片。
「你還好……嗎?!」我話沒說完。
我看到他了。
他站在不遠處的岩石前,身邊圍了幾個灰袍的人。
祭司團。
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的,但貝蘭沒有抗拒。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像是早就知道會被接回去。
我想站起來,但腿沒力,只能看著他安靜地被帶走。
我眨眼,眼淚又湧出來一次。
最後,他轉頭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看不清有什麼情緒,但我知道,他記得我還在這裡。
—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難過。
明明才幾天而已,明明什麼都還沒搞清楚。
可就是在那一刻,我有種感覺,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從我眼前被帶走了。
就像我眼睛裡流掉的那些淚水,一去就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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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五節|他沒問,我也沒說
清晨時,霧氣還沒散開,林間的露水沾濕了草尖。
凱因早早醒了,火堆邊的石板還殘留著昨晚的餘溫。他沒急著起身,只是伸了個大懶腰,轉頭看向一旁還蜷著身的貝蘭。
他睡得很安靜,銀髮鬆鬆垂在肩上,臉朝向火堆,手還抓著披風的一角。
凱因站起來,默默加了幾根乾枝進火堆。火光漸漸亮了,貝蘭的眼睛也在那一刻微微張開。
「你怎麼那麼早……」聲音帶點鼻音,他顯然還沒完全醒。
「怕你餓死啊。」凱因撿了幾塊蘑菇和乾果放進鍋裡,精神奕奕地說:「你昨天只吃了一塊,等一下不准挑嘴。」
貝蘭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坐起來,拉了拉披風,慢吞吞地靠近火邊。
過了幾秒,他忽然說:「昨天……謝謝你。」
凱因轉頭,「啊?」
「聲林那邊。你衝過來的時候。」
凱因撓了撓頭,彆扭地笑了一下,「啊,那個喔……還好吧,誰叫你看起來那麼容易被欺負。」
貝蘭看著他,沒有說話。
但他把手伸向火堆那邊,幫忙翻了一塊快烤焦的蘑菇。
這個小動作很細微,但凱因注意到了。他沒有說出口,卻覺得那一刻,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悄悄少了一點什麼。
就像那片還沒完全化開的霧,被陽光輕輕撫過,慢慢開始散開。
—
塔裡的風,是沒有聲音的。
走廊的牆面經過特殊處理,不反響、不傳音,鞋底踩上去的每一步都被厚厚的軟墊吞噬。貝藍斯被帶進來時,濕氣還留在披風邊緣,眉毛下的水珠沒擦乾,風一吹就冷。
祭司沒有對他說話,只是一前一後地走,像送一件東西回來一樣自然。
直到進了那個房間。
他知道這是哪間——記錄室旁的小聽診室,沒有窗,只有石白牆與一把椅子。椅子面對一塊淺銀色的晶壁,風場微微震動時,牆面就會顯示出過去幾分鐘的氣流記錄。
「你坐下。」那名年長祭司的聲音如預期一樣平靜,「我們想知道那個現象,是否是你有意為之。」
貝蘭照做了。他坐下時,聽見自己沾染水漬痕的長袍下擺摩擦出細微的黏響。
「我並不是有意為之。」他說。
「那麼,是偶發性?」另一名年輕的氣象觀察者接過晶體,將其與銀牆連結,剎那間,剛才谷底那團黑洞式氣流被重新顯影。
他低下頭,聲音更輕了些:「那時我……只是流淚了。」
「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嗎?」
他沒有回答。
—
等人都退場後,房間變得靜得近乎空洞。
貝藍斯仍坐在原位,視線落在銀牆上。
那個旋渦還留在影像裡,像一個短暫存在過的口袋宇宙,裡頭什麼都沒了,只剩空氣的記憶。
他回想起那一刻。
不是痛、不是悲傷,只是眼睛睜不開、眼淚自動湧出來。然後,他覺得胸口有個地方突然鬆開了,就像壓了很久的一道風,終於找到出口。
不是因為怪物,不是因為他在危險裡。
是因為凱因。
那個突然撲過來擋住他、還一邊罵髒話一邊流淚的傢伙。那個聲音直白得沒什麼修飾,卻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不是被保護,而是有人,真誠地想擋在他前面。
不是出於職責,不是被安排。
是本能。
他抬起頭。
牆上那段氣流震盪,依然旋轉著。他看了好一會,然後輕聲說出一句沒人聽見的話:
「……不是我想讓它發生的。」
「......或許是......有意為之。」
他默默地承認。
因為他知道,某個地方開始動了起來。那不是怪物引起的變化,也不是塔裡操控的天氣。
那是他自己的身體,和世界共鳴之後,所產生的——
真正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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