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節|儀式
「欸你有沒有發現,前陣子那片雨林乾到都裂成一條一條的了。」 「有啊,我還以為是什麼旱災,結果根本不是,是暗黑怪啦,在那邊亂動能量場,害天氣卡住,雨就是不下來。」 「對欸,我聽我阿伯說,那怪東西專門搞氣場,一出來整片天都怪怪的。」
那是我幾天前在旅店門口聽到的對話,當時還只是半信半疑。可現在,我站在這裡,看著祭司團設下的結界之處,正是在森林中心那塊寸草不生的土地,就像被什麼東西從地底抽空了氣息,證實了我那句話沒說錯。
這次特別舉辦了調動氣候的儀式——「見心」。
貝藍斯,世界之子。
他平常都是將情緒鎖在體內,而今天——他要打開他的心門,引動那個地區的生態氣候做回應。
這種儀式第一次在奧莉庫拉島舉辦。島民一聽見消息就從四面八方湧來,有的帶著孩子,有的抬著糧食,像在參加一場神聖的市集。可現場一點都不熱鬧,每個人臉上都像罩著層霧——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因為他們心裡都知道,這不是一場可以歡呼的儀式。
我站在外圍,沒試著擠進去,也不想太靠近,但我知道我來是為了看他。
場中央是一顆晶球狀的結界,像浮在半空的水珠,反射著周圍模糊的身影與光影。祭司團圍繞著它站成一圈,手中握著穩定結界的法具,一層層氣場在空中震盪,將內部完全隔絕。
從這距離,只能看到裡面隱約的身影——白衣的少年,被光籠罩,像個不曾落地的神靈。
島民們只能看見光,感受到雨的前兆,卻沒人真正看清他。
我不甘心。
趁著人群注意力集中在祭司們的咒語聲上,我悄悄往旁邊繞,找到一棵長得極高的菇木,三兩下爬了上去。我動作輕,沒人發現。坐穩後,我終於看清了結界內的他。
他果然是貝蘭。那張臉我不會認錯。
只是,從這麼近的距離看——他和島民眼中的「貝藍斯,世界之子」完全不一樣。
他站得筆直,眼睛閉著,雙唇緊抿,像在努力擠出某種感覺。但我看得出來,那不是情緒,而是動作。
他的顫抖是經過訓練的,每一下都像是被記住的位置。他皺眉的幅度、握緊的指節、臉頰上順勢滑落的汗,全都像排練過千百遍,精準得讓我發毛。
這不是自然的情感流動。
這是……被設計出來的共鳴。
祭司們太會演了。他們把一個人藏在光後面,讓整個島相信那光裡裝著「心」。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點不高興。是為了被騙的島民?還是為了他?
我再一次看向他。
那一瞬間,他睜開眼。
我確定他看見我了。
不是掃視,是直直地看著我。哪怕只是一秒,但那秒裡,我彷彿聽見他在說:「你知道了吧。」
下一刻,天空裂出一道悶雷,雨落了下來。
島民們歡呼,孩子們張開雙手接雨,聲音從地面一波一波湧起。
而我依然坐在高處,靜靜看著那場雨——
它來得剛剛好,但我卻不知道,它到底是他的淚,還是誰寫好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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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二節|你哭了嗎?
雨一下,問題就來了。
島民們才剛感動地張開雙手迎接這場等了好幾個月的細雨,還有人跪地感謝天空的憐憫,下一秒,一隻圓滾滾、半透明的生物就從森林邊界滑了出來。緊接著,像被水氣吸引似的,幾十隻模樣差不多的怪物也跟著冒頭。
「海綿怪……!」人群驚呼。
那是暗黑怪物的一種,模樣像濕透的布偶,長著小孩的輪廓,看起來楚楚可憐。牠們不會攻擊人,但會黏上任何流淚的東西,甚至是天空本身。他們會吸水、吸淚,從人的臉頰一路吸進大地深處,直到所有水分都被牠們吞進去為止。
現場瞬間亂成一團,島民驚叫、逃竄,小孩被抱起、大人拿東西亂揮。可祭司團早有準備,像是早就預測到這一幕會發生。
他們穿梭在人群中,手中法具閃著光,召喚出一道道環形符印,將怪物逐一鎖住、封印。海綿怪發出「啵」的聲音,像被氣泡戳破一樣,一隻隻在空中蒸散。
我在樹上站起身來,思考是否要下去幫忙,見底下情勢已被控制,於是轉身往結界那頭看去。
貝藍斯依舊站在結界裡,但光已經淡了下來。他像是沒什麼情緒地看著整個清掃過程,甚至連身體都沒動一下。直到最後幾隻海綿怪逃進祭司布下的陷阱中,被一波銀藍色的咒語光團吞沒,他才慢慢蹲下身來。
他應該是累了。
結界還在,但半透明得幾乎能看清裡頭細節。他雙手撐著膝蓋,像是只想讓自己離這世界遠一點。
他抬起頭時,目光正好對上我。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清楚看到我,但我就是那麼直直地看著他。他那眼神裡寫著厭世兩個字,活像個被推上舞台演完大戲的小演員,在觀眾鼓掌時只想躲起來吃糖。
我突然覺得整件事有點荒謬。
於是我朝他眨了下眼。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做,身子一僵,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他轉過頭,耳根也紅了,我幾乎可以想像他此刻腦袋裡的語言系統正在崩潰重啟。
就在這時,最後一隻海綿怪在空中被封印的瞬間,天空忽然落下了一陣閃著銀光的雨。
不是濕冷的雨,而是溫柔的、乾淨的、帶著光澤的細雨,像誰灑下來的碎銀。
島民們再次安靜下來,有人低聲說:「那是神在哭。」
我卻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我想問他一句:你哭了嗎?
——
他當然沒有真的哭。
結界內,貝藍斯的指尖還停留在膝蓋邊緣,背靠著透明的結界牆,一動不動。他感覺得到凱因的視線像針一樣黏著自己,讓他那套演示過千遍的公式性動作出現了細微的破綻。
為什麼偏偏是他看見了?
他知道那眼神意味著什麼。那不是島民們投過來的崇敬、感動、神化的凝視,那是……像是有人從雲層後頭戳破一個洞,直接看到他內裡蒸騰起來的霧。
貝藍斯移開視線,耳根發燙。他不想承認自己居然因為一個眨眼就破了功。
他早就習慣在儀式裡模擬悲傷、模擬渴望、模擬疲憊。每一個情緒動作都有訓練過的尺度、節奏、濕潤程度。
可這次不一樣。
因為有一個人真的看穿他沒有哭。甚至用那種……像是在逗他笑的方式,看穿了。
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什麼「情緒」似的。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把臉埋進臂彎。
別再看了,好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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