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三節｜我不是貝藍斯
我們在濕林外圍找到一塊岩棚遮雨地，地上鋪滿落葉，還算乾燥。我升了火，把剛剛採來的蘑菇切好，撒上鹽與香料，放在石板上慢慢烘烤。
他坐得離火有點遠，像是怕煙味黏上他那件乾淨的袍子。他看著火，但目光有點飄，我猜他還在回味剛才那怪獸模仿我聲音的事。
「這種天氣能吃熱的真不錯吧？蘑菇夠新鮮，烤一下香氣就出來了。」我把石板往他那邊推了點，「你一定沒在野外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他沒說話，但還是接過了一塊。
「這片雨林前陣子不是乾到裂土嗎？結果居然不是氣候問題，是暗黑怪物在亂動能量場，害天氣卡住不下雨。」我邊吃邊說，「老實說，你那個收集聲音學哭的計畫……跟傳說中世界之子要做的事很像欸。」
我只是開玩笑，沒想到他似乎有點在意。
他沒有回嘴，也沒有笑，只是默默低頭咬了一口烤菇。
我看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你名字呢？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他眼神閃了一下，像是思考一秒。
「……貝藍。」他說。
我一愣，手裡的木叉停在半空。
「貝藍？等等……你該不會是那個——貝藍斯吧？」
他臉色忽地一沉，語氣比火堆還冷：
「我不叫貝藍斯。我叫貝蘭。」
—
我皺著眉看他，貝蘭──或者說他自稱叫貝蘭──低頭避開了我的眼神。
「貝蘭啊……」我咀嚼著這個名字，語氣刻意拉長，「聽起來滿普通的。」
他沒回應，只是低頭撥弄著那塊吃了一半的烤菇。
我靠近他一點，「你是說你不是那個住在中央高塔、銀髮、舉止優雅、世界會因你打個噴嚏就氣壓變動的貝藍斯？」
他抬眼瞪了我一眼，像在警告，但我沒打算收嘴。
「還是你只是恰好長得很像？剛好也在研究聲音？剛好劍也沒拔過，衣服卻乾淨得像剛從宮殿走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緩慢說道：「我只是……是塔裡的一個祭司助理，這次出來是幫忙調查氣候異常，還順便……記錄聲音樣本。」
說完這句話，他彷彿更小了一點。就連他那總是挺直的坐姿也鬆了下來，像某種線被剪斷。
我本想再說什麼，但這時，風起了。
不是那種普通的山林風，而是空氣裡像忽然多了一層東西——有點重、有點黏、有點像濕雨前的寂靜，卻又帶著某種不該屬於這座島的陌生味道。
貝蘭抬頭。
他聞了一下，像是第一次注意到那股味道。
「今天的空氣……」他低聲說，語氣像在自問，「……怎麼會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味道？」
我也聞到了，一瞬間像是鹽水摻著樹皮、又像是遠處潮濕石頭被翻開後的氣味。
「你們塔裡不是專門研究氣候的人嗎？」我打趣，「還是你這助理職務沒有紀錄天氣味道這個項目？......」
他沒接話，反而像陷入某種神情複雜的沉思。他的手不自覺地按住胸口，像那股味道讓他有點心慌。
我沒說出口的，是他手指在顫。
—
火光漸漸轉暗，木頭發出微弱的劈啪聲，在他耳邊一下一下地敲著。
空氣裡還飄著那股味道，像濕土摻著石縫滲出的鹽氣，不刺鼻，卻讓人無法忽略。風停了，聲音也靜了，只剩火在燃燒，以及他胸口尚未平復的呼吸。
他往火堆靠近了一些。
動作很小，但凱因沒有後退。兩人的膝蓋幾乎碰上，他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往後縮。說出「貝蘭」那個名字的瞬間，他還能感覺到指尖的緊繃，喉頭的乾澀——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說謊。
他說自己是祭司助理。
說出口後，他原本以為對方會追問，會懷疑。沒想到凱因什麼也沒說，只是將最後一塊烤好的蘑菇遞了過來。
他伸手接過，指尖碰到對方手上的溫度，有點粗糙，卻讓他意外地安心。
「你之前也常這樣……一個人走進森林裡？」凱因問。
他想了一下，才輕聲回答：「這是第一次。」
「那還挺勇敢的啊。」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走出來。」
那句話是真話。他只是想離開那個什麼都被計算好、聲音被過濾過的塔樓，來聽一聽世界真正的聲音。
凱因沒有接話，只是伸長腿，整個人往後靠在岩壁上，動作自然到近乎懶散。
他也照做了，學著對方的姿勢坐下，將身體放鬆。那瞬間他才發現，自己原來繃得那麼緊。
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人。
「跟你在一起……」他聽見自己這麼說，語氣輕得幾乎像風，「好像比較舒服。」
凱因沒有回應，但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翹了起來。
—
夜更深了。
遠處傳來野獸低鳴，風重新回到林間，輕輕拂過岩棚邊緣。火堆快燒盡，最後一截木頭發出一聲悶響後化作微光。
貝蘭仍睜著眼，望著火堆中央緩緩塌下的灰燼。
胸口那點亂，似乎沒有全然散去，卻也不再那麼讓人難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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