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點,日頭雖然偏西,暑氣卻還頑固地盤據在巷仔內,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濕黏得像剛蒸好的糯米,天邊堆起灰黑色的雲,看樣子隨時會來一場粗魯的西北雨。對面的麵攤開始擺桌子,快炒店的抽油煙機轟隆隆響起,烤香腸的攤車也推出來了,炭火燻出的肉香味混著油煙,在巷子裡飄散。差不多是這條街準備從白天的慵懶甦醒,要轉換成夜晚模式的時刻。
我剛幫七樓的陳太太換好燈泡,滿身大汗地回到管理室,正想把那件濕透的棉汗衫換掉,眼角餘光就瞥見一個熟悉又有點突兀的身影,出現在大樓門口附近。
是那個日本人,田中桑,又出現了。
說他突兀,是因為他跟這裡的環境,實在有點格格不入。雖然天氣熱得要命,還是穿著淺灰色成套的西裝,沒打領帶,但襯衫燙得筆挺,領口乾乾淨淨;腳上的深褐色皮鞋擦得光可鑑人,走在油膩膩的路面上,好像都怕沾到一點髒;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不像我,隨便嚕個三分頭方便。他看起來四十多歲,斯斯文文,像日劇裡會出現的那種會社的部長級人物。
這樣一個人,三不五時就來這條龍蛇雜處的條通晃蕩,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假裝整理門口的盆栽,眼睛卻偷偷觀察著。他沒有立刻走進來,只是站在騎樓的陰影下,微微皺著眉頭看了一下手錶,然後抬頭往阮大樓樓上某個方向望了一眼。那神情,不像是在欣賞風景,倒像是在確認什麼。
是在等人嗎?等誰?
他站了一會兒,沒等到人的樣子。轉身走到對面街角那間新開不久、裝潢得假掰的文青咖啡,用還算標準的國語點了一杯冰咖啡。他沒坐下,就拿著那杯透明塑膠杯裝的咖啡,靠在一個郵筒旁邊,慢慢喝著。眼神偶爾掃過巷子裡來往的人車——送瓦斯的工人、穿著制服要去補習的學生、剛買完菜的主婦、還有幾個看起來像在附近上班、打扮入時的年輕小姐。他的表情很平靜,可以說是溫和有禮,但那眼神深處,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好像他跟這個世界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
條通這邊,日本客很多,以前更多。造就了這裡獨特的日式酒店文化。老一輩的台灣人,像我,多少也懂幾句日語,應付場面。但田中桑這種,看起來不像一般來尋歡作樂的觀光客或酒客,他身上有種… 怎麼說… 太過「端正」的氣質,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奇怪。
差不多快六點,樓上的住戶也陸續下班回來,或者正要出門去「上班」。電梯門開開關關,大廳裡人來人往。
就在這時候,美玲下來了。
她換了一件寶藍色的合身洋裝,頭髮盤了起來,露出修長的脖頸,臉上的妝比昨晚淡雅些,但看得出是精心打扮過。她手上拎著一個看起來不便宜的小包包,踩著銀色的高跟鞋,正要往外走。
她一走出大門,就看到了站在對街的田中桑。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腳步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極細微的、像是驚訝又有點不情願的表情。但那表情只停留了半秒鐘,立刻被她慣常那種帶點營業性質的甜美笑容取代。
田中桑也看見了她,他放下咖啡杯,朝她微微頷首。
美玲遲疑了一下,還是踩著高跟鞋「叩叩叩」地穿過不算寬的巷道,走到田中桑面前。
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交談了起來。聲音很低,我聽不清楚內容,只能看到田中桑臉上帶著客氣的微笑,偶爾點點頭,而美玲似乎有點侷促,眼神不太敢直視對方,手指無意識地捲著包包的背帶。
講了大概一兩分鐘,我看到田中桑從西裝內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信封,遞給了美玲。
美玲好像愣了一下,沒有立刻接。田中桑又說了句什麼,臉上的笑容不變。美玲這才有些勉強地伸出手,接過那個信封,迅速塞進自己的小包包裡。
然後,她像是急著要離開似的,對田中桑鞠了個躬,轉身就快步往巷口、往林森北路大馬路的方向走去。走得有點急,連經過我旁邊時,都忘了像平常那樣喊聲「王桑」。
我看到她的背影,肩膀線條繃得很緊,不像平常那樣搖曳生姿。
田中桑目送她離開,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又恢復成那種平靜無波的表情。他拿起剩下的小半杯咖啡,喝完,把空杯子丟進路邊的垃圾桶,然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不疾不徐地走了。既沒有再看大樓一眼,也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我站在管理室門口,看著他們一前一後消失在巷子的兩端,心裡那種怪怪的感覺又浮上來了。
那個信封裡裝的是什麼?錢?還是別的?他對美玲,是單純的金主與小姐的關係,還是更複雜?美玲那副樣子,看起來不像拿到好處的開心,倒像是… 壓力?或者,是恐懼?
唉,條通內的事情,就像那滷味鍋裡的老滷一樣,黑嘛嘛,深不見底,外人看不清裡面到底有多少料。每個人,心裡都藏著另外一本帳。
我搖搖頭,走回管理室。外面的天色更暗了,遠處傳來悶悶的雷聲。看來,今晚真的要下大雨了。這場雨,不知道會不會洗掉一些巷子裡的秘密?還是,只會讓一切變得更加濕黏、更加模糊不清?
我拿起登記簿,習慣性地想記下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寫起。算了,還是顧好我的門就好。其他的事情,不是我該管,也管不了。
只是,那個白色的小信封,還有美玲離去時緊繃的背影,像個小小的影子,落在我心頭,一時半刻,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