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阿哲推開7-11玻璃門,像執行某種精密儀式。城市沉睡,只有這醒著,用白光與冷氣,切割出的夜晚孤島。他的避難所。
直奔泡麵區。手指掠過熟悉包裝,停頓。貨架空了一格,像牙齒被打落。他要的「銷魂麻辣牛肉麵」——消失了。
不是缺貨,是徹底下架。標籤撕去,只剩殘膠與一片刺眼的空白。
不可能。這是他每週二、四、六的宵夜,是他對抗生活狗屁倒灶的防彈背心。是冰冷世界裡,唯一滾燙的承諾。
他轉身,目光撞上櫃台。一個陌生的臉孔。
不是那個總笑瞇瞇、會喊他「帥哥,又來啦?」的大夜班阿姨。換了人。一個女孩,約二十出頭,眼神平板,制服筆挺如刀鋒,正低頭掃描商品條碼,動作快得像某種工業機械臂。
「請問……」阿哲聲音乾澀,「那個麻辣牛肉麵……」
女孩頭也沒抬。「沒了。」
「我是說……以後都不會進了嗎?」
「不知道。」她的聲音像便利貼,撕下就沒了痕跡。
後面沒人。整間店只有他,她,和冰櫃壓縮機的低吼。
阿哲僵在原地。他的安全網破了兩個洞:麵沒了,熟悉的人沒了。今晚的7-11,像一間突然更換了密碼的保險箱。
他繞著店走了一圈。貨架依舊琳瑯滿目,但他眼中只剩那片空缺。御飯糰、三明治、關東煮……所有食物都失去意義。它們無法填補他胃裡那個特定形狀的空洞。
他再次回到櫃台。女孩正將一疊報紙整齊疊放,側面看去,頸線瘦削,像初春的柳枝。
「那……有沒有推薦的?」他問,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她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是審視,更像確認眼前有個物體。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不超過零點五秒。「泡菜海鮮烏龍。」她指向另一款泡麵,語氣沒有起伏,像播報氣象。
阿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包裝鮮豔,但他從沒試過。背叛感油然而生。
「這個……好吃嗎?」
「不知道。」她重複,開始擦拭咖啡機的不鏽鋼表面。抹布在她手中移動,精準、規律,不留水痕。
挫敗感像潮水淹沒阿哲。他想轉身就走,逃離這個失序的空間。但外面是更深的夜,更無邊的孤寂。至少這裡,還有光。
他拿起那包泡菜海鮮烏龍,又抓了一瓶無糖綠茶。走到櫃台。
女孩掃描商品。「$75元。」
阿哲掏出手機,打開支付App。
「那個……」他鼓起勇氣,「妳是新來的?」
「嗯。」她甚至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將發票遞給他。
「之前那位阿姨……」
「離職了。」
對話再次凍結。空氣裡只剩條碼掃描器的「嗶嗶」聲餘音。
阿哲拿起東西,轉身。走到熱水區,撕開泡麵碗蓋,調味包傾瀉而下。紅色粉末,乾燥蔬菜,一小包濃稠醬料。不是他熟悉的味道。
他按下熱水鈕。水柱衝進碗裡,白霧蒸騰。
他站在窗邊的立食區,等待三分鐘。窗外,路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長長倒影。偶爾有計程車駛過,像流動的黃色光斑。
他觀察著她。她補貨、理貨、擦拭桌面,每個動作都透著一種不帶感情的效率。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在這個二十四小時運轉的玻璃盒子裡,執行被賦予的任務。沒有多餘的表情,沒有寒暄的意圖。
三分鐘到。他掀開碗蓋,熱氣夾雜著陌生的酸辣氣味撲面而來。他拿起叉子,攪拌。
麵條入口。還行。但不對。不是那個味道。不是他記憶中,能瞬間點燃全身細胞,驅散所有疲憊的,那個味道。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在咀嚼失落。
又一個客人進來,買了提神飲料和口香糖,匆匆離去。女孩依舊面無表情,動作流暢。
阿哲吃完了麵,湯沒喝。他把空碗和飲料瓶扔進垃圾桶。走到櫃台前。
「那個……」他又開口。
女孩抬眼看他,眼神裡沒有不耐,也沒有好奇。只是一種「等待指令」的狀態。
「請問……妳叫什麼名字?」這句話衝口而出,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太突兀,太私人。
女孩似乎也愣了一下。這是她今晚第一個程式之外的反應。她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名牌,好像才想起有這麼個東西。「小雅。」她說,聲音依舊平板,但比之前多了零點一秒的遲疑。
「我叫阿哲。」他報上名字,感覺自己像個傻瓜。
小雅點點頭,表示收到資訊。然後低下頭,繼續整理櫃台下的儲物格。
阿哲站在原地,感覺空氣再次凝固。他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詞彙庫一片空白。謝謝?為了什麼?再見?太正式。
他轉身,推開門,走進凌晨微涼的空氣裡。
接下來的幾週,阿哲維持著他的7-11儀式,但一切都變了。他嘗試了店裡幾乎所有口味的泡麵,沒有一款能取代「銷魂麻辣」。他開始買不同牌子的咖啡,試著找出微小的差異。他和小雅的互動,依舊停留在「商品、價錢、支付、謝謝」的循環裡。
他觀察她。發現她左耳垂後方有一顆小小的痣。發現她補貨時,會下意識地先把即期品往前推。發現她在沒有客人時,會盯著窗外某個定點,眼神放空。
他開始在心裡編織關於她的故事。她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她放空時在想什麼?那些平板表情下,是否也藏著一個失落的宇宙?
某個下雨的週四凌晨,阿哲又來了。全身濕透,狼狽不堪。他選了一款新上市的味噌拉麵,走到櫃台。
小雅正在和一個醉漢拉扯。醉漢語無倫次,想買酒,但小雅指著牆上的時鐘:「凌晨兩點到五點,依法不能賣酒。」
「我…我認識你們店長!」醉漢大吼。
「那也一樣。」小雅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阿哲站在一旁,猶豫是否該上前。
小雅瞥見了他,眼神示意他稍等。她拿出手機,低聲說了幾句。幾分鐘後,兩個警察走進來,把醉漢帶走了。
店裡恢復寂靜。只剩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
小雅轉過身,臉上沒有劫後餘生的驚慌,也沒有處理麻煩後的不耐。她拿起阿哲的拉麵,掃描條碼。
「$65元。」
阿哲付了錢。
「妳還好嗎?」他問。
「沒事。」小雅把商品稍微前遞給他,「習慣了。」
習慣了。這三個字像小石子投入阿哲心湖。
他去泡麵。等待時,他看到小雅拿出一個小小的保溫杯,喝了一口裡面的東西。她微微皺了下眉,似乎太燙。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如此生動的表情。
他端著麵,沒有去窗邊,而是走到櫃台附近的小桌子。
「這個……」他指著自己的麵,「聽說新出的,好吃嗎?」他用了她之前的回答模式。
小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的麵。「還沒吃過。」她說。
「那……妳平常都吃什麼?」他追問。
「員工餐。有時候自己帶。」
「帶什麼?」
小雅似乎覺得這問題有點越界。她沉默了幾秒。「隨便弄點。」
阿哲覺得自己像在審問。他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麵。湯頭濃郁,麵條Q彈。但他嚐到的,更多是尷尬。
突然,小雅開口了:「你好像很喜歡那款麻辣牛肉麵?」
阿哲猛地抬頭,驚訝。「妳…妳怎麼知道?」
「你每次來都先去那邊看。」小雅說,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件客觀事實。「來了三個禮拜,看了大概十次。」
阿哲臉頰發燙。原來他像個小丑,所有行為都被看在眼底。
「是……有點懷念。」他囁嚅道。
「聽說快重新上架了。」小雅補充了一句,像隨口提起。「好像是換了供應商。」
阿哲心頭一跳。「真的?」
「可能吧。」小雅聳聳肩,轉身去整理咖啡機的豆槽。
那晚,阿哲走出7-11時,雨停了。空氣清新,帶著泥土的氣息。他發現自己沒那麼在意那碗消失的泡麵了。
幾天後,那個週二凌晨。阿哲推開門。
他深吸一口氣,直奔泡麵區。
「銷魂麻辣牛肉麵」回來了。熟悉的紅色包裝,靜靜躺在貨架上,彷彿從未離開。
他拿起一碗,像迎接失散多年的老友。
走到櫃台。小雅在。
她抬頭,看到他手裡的麵,嘴角似乎非常非常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像個錯覺。
「嗶。」掃描器響起。
「$55元。」
阿哲拿出手機。
「今天……」他開口,心跳有點快,「要不要……一起吃?」他指了指手裡的麵,又補了一句,「我再買一碗。」
小雅看著他,眼神不再平板。那裡面有一絲驚訝,一絲猶豫,還有一絲……阿哲看不懂的,複雜的情緒。
她沉默了幾秒。便利店的冷光燈管,依舊嗡嗡作響。冰櫃低吼。時間是被拉長的口香糖。
然後,她輕輕點了點頭。
「好。」她說。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背景噪音,穩穩落在阿哲心上。
阿哲笑了起來。不是那種習慣性的、掩飾尷尬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像冰封河面終於裂開一道縫隙,陽光透了進來。
他轉身,又拿了一碗「銷魂麻辣牛肉麵」。還有兩瓶,他從沒喝過的,草莓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