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夜王朝」那晚的騷動，雖然很快平息，但水面下好像被攪動了。接下來的兩三天，巷子裡的氣氛有點怪怪的。平常咋咋呼呼的店家夥計，這幾天說話都好像小聲了些；晚上巡邏的警察，也比平常更頻繁地在巷子裡繞。
而美玲，自從那天凌晨一臉驚恐地回來後，就一直沒再見她出門。我猜她可能真的被嚇得不輕，或者是身上的傷還沒好，需要休息。她平常就算是休假，偶爾也會下樓買個東西或去惠姐那裡坐坐，但這兩天，她三樓的窗戶總是窗簾緊閉，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心裡雖然有點替她擔心，但也沒去打擾她。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關要過。
到了出事後的第三天下午，天氣悶熱，像是又要下雨的樣子。我正在管理室裡整理住戶的信件，大樓的玻璃門「唰」一聲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我抬頭一看，竟然又是那個日本人，田中桑。
他這次的出現，跟前幾次不太一樣。他沒有在外面觀望或等人，而是徑直走進了大廳，目標明確。他還是穿著那身合身的西裝，只是今天沒穿外套，白襯衫的袖子捲到手肘，看起來稍微隨意了些，但那股斯文體面的氣質沒變。
他走到我的管理室桌前，臉上帶著那種標準的、客氣的微笑：「王桑，午安。」
「田中桑，午安。」我點點頭。
「請問，」他微微欠身，用字遣詞很正式，「林美玲小姐今天… 在家嗎？」
他直接問起了美玲，還用了全名。我心裡「嗯？」了一聲，但沒表現出來。「這個… 我不太確定捏。她這兩天好像都沒出門。」
「是嗎…」田中桑的笑容不變，但眼神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其實，我聽說前天晚上，『金夜王朝』那裡好像出了點事情… 不知道林小姐她… 是否安好？」
他果然知道了。消息傳得還真快。還是，他根本就跟那件事有什麼關聯？
「這個… 我就不清楚了。」我打了個哈哈，「你也知道，我們做管理員的，不好過問住戶的私事。」
「說的也是。」田中桑點點頭，表示理解。「不過，我跟林小姐也算認識，總是有點擔心。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可以在這裡稍等片刻嗎？或許她稍後會出門。」
他的態度非常誠懇，理由聽起來也合情合理。但我看著他那雙帶笑卻好像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總覺得沒那麼單純。他到底是真擔心，還是想來確認什麼？或者，是想來…「處理」什麼？
「呃，好啊，你請坐。」我指了指大廳角落那組看起來就不太舒服的訪客沙發。
「謝謝。」
他就真的在那組米白色的合成皮沙發上坐了下來，姿勢端正，背脊挺直，不像一般人在等人時會有的那種焦躁或不耐煩。他從隨身的公事包裡拿出一本日文雜誌，安靜地翻閱著，偶爾抬頭看一下電梯的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廳裡人來人往，送貨的、回家的、出門的，各自忙碌。田中桑就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眾，靜靜地坐在那裡，與周遭的嘈雜形成一種奇特的對比。
等了差不多快四十分鐘，我都快把今天的報紙翻爛了，電梯門終於「叮」一聲打開。
走出來的，正是美玲。
她穿著一套寬鬆的棉質家居服，頭髮隨便用鯊魚夾夾在腦後，臉上脂粉未施，顯得有些蒼白憔悴。她一手按著小腹的位置，眉頭微微皺著，看樣子可能是身體不舒服，或者只是肚子餓了，想出來買點吃的。
她一走出電梯，目光習慣性地掃向大門口，然後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田中桑。
那一瞬間，她的身體明顯僵住了，臉上血色「唰」一下褪得更乾淨，眼睛裡閃過驚慌和… 甚至可以說是恐懼。她像是想立刻轉身躲回電梯裡，但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田中桑也看到了她。他立刻合上雜誌，站起身，臉上露出那種恰到好處的、帶著關切的微笑，朝她走了過去。
「林小姐。」他的聲音放得很輕柔，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妳還好嗎？」
美玲站在原地，沒動，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眼神充滿戒備地看著他，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你…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聽說了前晚的事情，有點擔心妳，所以過來看看。」田中桑在她面前兩三步的距離停下，保持著一個不讓人感到壓迫的距離。「妳看起來… 似乎不太好。受傷了嗎？」
美玲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嚥了回去。她低下頭，避開了田中桑的目光。「我沒事… 謝謝你的關心。」她的聲音很小，還有點沙啞。
「真的沒事嗎？」田中桑的語氣溫和，但眼神卻很執著，「如果… 如果遇到了什麼麻煩，或者需要任何幫助… 請不要客氣，告訴我。無論是什麼事，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他說這話時，向前又走近了半步。
我坐在管理室裡，隔著一段距離，雖然聽不太清楚他們對話的每個字，但光看美玲的反應和田中桑的姿態，就夠讓人玩味了。
美玲似乎被田中桑這句話，或者他逼近的動作，弄得更加不安。她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我… 我真的沒事。只是… 受到一點驚嚇，休息兩天就好了。」
「是這樣嗎…」田中桑的目光在她臉上和手臂（雖然被寬鬆的袖子遮住了大半）逡巡了一下，若有所思。「那晚的事情，很嚴重嗎？警察有沒有為難妳？」
他的問題，聽起來像是關心，但又好像… 太過具體了。
美玲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沒有… 警察只是問了幾句話… 我… 我先走了…」她像是再也待不下去，繞過田中桑，就想往大門口衝。
「林小姐！」田中桑忽然開口叫住她。
美玲的腳步停住了，但沒有回頭。
田中桑看著她的背影，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如果妳覺得待在這裡不安全，或者… 有人讓妳感到困擾，請務必告訴我。或許，我可以為妳安排一個更安全的地方，暫時休息一下。」
美玲的身體明顯震動了一下。她緩緩地轉過身，臉上是一種混雜著驚訝、懷疑、恐懼，但又… 隱藏著一絲微弱希望的表情。
他們在大廳的角落，又低聲交談了幾分鐘。這次，美玲似乎沒有一開始那麼抗拒了。她的肩膀放鬆了一些，雖然眼神裡還是有不安，但似乎… 正在認真考慮田中桑的提議？
最後，田中桑遞給她一張名片似的東西，又叮囑了幾句。美玲接過來，緊緊攥在手裡，點點頭。然後，她才又轉身，快步走出了大樓，消失在巷子裡。
田中桑目送她離開，臉上那溫和的表情慢慢消失，恢復成一種讓人看不透的平靜。他轉過身，朝我管理室的方向微微頷首致意，然後也轉身離開了。
我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
這個田中桑，真的不對勁。他出現的時機太巧，說的話太有技巧，提供的「幫助」也太… 超出一個普通「朋友」的範圍了。他到底是誰？他對美玲，到底有什麼目的？他口中那個「更安全的地方」，又是什麼地方？
我忽然覺得，美玲好像正在一步步地，走向一個她自己也無法預料的未來。而推著她往前走的，除了她自身的壓力和慾望，似乎還有田中桑這隻看不見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