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燒著柏油路面,蒸騰的熱氣讓街景都變了形。培霖靠著滾燙的變電箱,汗水浸濕了他那漿洗到有些發白的藍色黨部工作襯衫。他第三次點燃香菸,前兩根都在升騰的焦躁中被碾熄在腳下。
「小趙!你人到底在哪兒?等你等到我火氣都快壓不住了!」他對著手機低聲咆哮,菸蒂在他嘴角顫抖。「車呢?人都到了嗎?旗子!不是讓你早點送過來?要出亂子了知道嗎?」
電話那頭是小趙,聲音細若蚊蚋,隔著電流嗡嗡作響:「培霖哥,就……就那個印刷廠說……尾款得先結清……您知道的……上次還欠著……」
「媽的!」培霖猛地捏扁了菸,火星險些燙到手指。「我這裡也要錢,那裡也要錢,主任那邊摳門得很,一個子兒恨不得掰成兩半花!你讓印刷廠現在送過來,款項我來處理!」
掛了電話,培霖抹了把臉,手心全是濕膩的汗。他望著眼前這群「同志」,三三兩兩地坐在小公園的花圃邊緣、騎樓下的塑膠凳子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臉上看不見絲毫政治熱情,只有對酷暑的厭煩,以及對某個具體數字的隱秘期待。他們是今天的「動員主力」,是主任口中「展現本黨基層實力」的關鍵所在。
培霖打量著他們。那個嘴角似乎總沾著檳榔渣的男人,正瞇著眼打量路過的年輕姑娘;那位抱著孫輩的老太太,不停地用一把紙扇搧風,嘴裡叨念著什麼;還有幾個看似大學生的年輕人,則低頭專注地滑著手機,臉上掛著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笑意,大概正向朋友直播今天這場「打工奇遇」。
一輛破舊的藍色小貨車搖搖晃晃地駛來,差點蹭到旁邊賣冷飲的攤子。小趙滿頭大汗地跳下車,拉開了後車廂的門板。
「旗子來了!旗子來了!」他扯著嗓子喊。
一群人像是嗅到了腥味的魚群,緩慢地圍攏過來。顯然不是衝著旗子,而是為了伴隨旗子而來的某樣東西。
「先發旗子!一人一支,都拿好了!」培霖提高音量,試圖蓋過逐漸嘈雜的人聲。「待會兒點名,點到名字的,過來領『那個』!」
「那個」究竟為何,眾人心照不宣。
小趙手忙腳亂地分發著塑膠旗杆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有些旗面印刷得有些歪斜,黨徽偏在一邊,像是喝醉了酒。
「這旗子桿兒也太軟了吧?」有人開始抱怨。
「這布料這麼薄,風大點兒不就吹破了?」
「喂!小趙!這上面黑點點是什麼?發霉了?」
培霖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拿著!都少說兩句!待會兒揮得用力點兒就行了!」
一個穿著花布衫,體態略顯豐腴的老婦人擠到最前面,她是這裡頗有發言權的孫阿姨。「培霖啊,不是說好了有便當嗎?天這麼熱,不吃飽飯,哪有力氣喊『當選』?」
「有!有便當!孫阿姨,待會兒上車就發,保證是大雞腿便當!」培霖努力擠出笑容。心裡卻在暗罵,主任批下來的那點預算,還買雞腿便當?買雞毛撣子吧!大概率就是三樣素菜配一塊豆干。
「雞腿?真的假的?」孫阿姨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上回你也說雞腿,結果打開一看是顆滷蛋!」
「這次保證!絕對保證!」培霖拍著胸脯,聲音卻有點發虛。
小趙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口型無聲地說:「便當……還在路上……」
培霖真想把小趙一腳踹回貨車裡。他深吸一口氣,翻開點名冊——那是幾張用訂書針隨意固定住的A4紙,上面登記著潦草的名字。
「孫李秀英!」
「到!」孫阿姨應得響亮。
培霖在名字後面打了個勾,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小疊略顯褶皺的百元鈔票,數出三張,遞了過去。
孫阿姨接過錢,用沾了口水的手指仔細地點了兩遍,然後妥帖地塞進貼身的衣袋裡,這才心滿意足地拿起一支印歪的國旗,走到一旁等候。
「劉軍!」
「……到。」一個身形瘦小的男人應聲,眼神有些游移。
三張百元鈔。
「趙梅!」
「到!」
三張百元鈔。
點名,打勾,數錢,遞錢。這個動作機械地重複了幾十次。培霖感覺自己像一台廉價的發薪機器,額頭的汗水不斷流進眼睛裡,刺得生疼。他口袋裡的鈔票越來越薄,心也跟著越來越慌。出門前主任給的這筆「動員經費」,扣除掉必須支付給印刷廠的尾款後,根本不夠發給現場所有的人。
隊伍末尾,幾個年輕人開始交頭接耳。
「喂,真的是三百塊?我同學上次去綠營那邊的場子,聽說有五百呢。」
「三百可以了啦,還有便當拿,坐遊覽車吹冷氣,就當出來玩一天嘛。」
「靠,這旗子品質真差……」
終於點到最後一個名字。培霖的口袋空了。但現場,還有五、六個人沒有領到錢,他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向培霖。
「我的呢?」一個手臂有刺青的壯漢上前一步,語氣不善。
「對啊,怎麼沒我的份?」
「培霖哥,你是不是漏掉我了?」
培霖頭皮一陣發麻。他強作鎮定:「大家別急,別急!可能是名單統計上出了點小差錯,我馬上跟主任確認一下。」他轉過身,假意拿起手機撥號,對著暗下去的螢幕自言自語:「喂?主任……對……現場人數……嗯……好好好,我馬上處理。」
結束了這通「電話」,他轉回身,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大家稍安勿躁,後援會馬上就派人把費用送過來!保證大家都有份!」
沒有人吭聲,但懷疑的眼神說明了一切。氣氛凝固了。太陽更加毒辣,那些旗幟在人們無力的手中微微下垂。
孫阿姨突然又開口了:「培霖,你剛才說的便當呢?」
這個問題像點燃了導火索。
「對啊!便當在哪兒?」
「喊了半天,肚子都餓了!」
「錢沒拿到就算了,便當總該有吧?」
「騙人!」
人群開始騷動。小趙嚇得縮到了貨車後面。
培霖感到一陣暈眩。他看著眼前這些面孔,老的、少的,帶著貪婪、帶著無奈,被區區三百塊和一個虛無縹緲的雞腿便當牽引著。這就是黨所倚重的「基層實力」?這就是他媽的「風雨同路,中興大業」?
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謬得令人發笑。黨部裡那些滿口「主義」、「領袖」、「復興中華」的大人物們,舒適地坐在冷氣辦公室裡,簽批著越來越薄的預算單,卻要求他在第一線變出熱情、變出忠誠、變出人山人海的場面。
「老子不幹了!」一個念頭如電流般竄過他的腦海。
但他終究沒有喊出來。他只是脫下了那件濕透的藍色襯衫,露出裡面被汗水浸得半透明的白色背心。他隨手抓起一把沒發出去的歪頭黨徽旗,走到了人群中間。
「各位!各位鄉親父老!」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嘶啞。「我知道大家辛苦了!天氣這麼熱,肚子也餓了!但是,我們今天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沒有人回答。只有聒噪的蟬鳴和遠處傳來的車輛喧囂。
「是為了我們的國家!為了中華民國!」培霖揮舞著手中的旗子,動作誇張得像在舞台上表演。「這點小錢,這個便當,又算得了什麼?重要的是我們的心!是我們對黨、對國家的這一份忠誠!」
他瞥見孫阿姨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刺青壯漢則不耐煩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檳榔汁。
培霖索性豁出去了。他從貨車上抓起一疊傳單,上面印著某位候選人和藹可親的標準笑臉。
「現在!我宣布!」他模仿著造勢晚會主持人的激昂語氣。「只要大家待會兒在遊覽車上,把我們的口號喊得最響亮!最熱情!等活動結束下車後,除了便當之外,每個人再加發……加發……」他腦子飛快地轉著,有了!「……再加發一瓶……礦泉水!」
人群先是一片死寂。
緊接著,不知是誰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第二個、第三個……很快,笑聲像會傳染似的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孫阿姨笑得前仰後合,刺青壯漢一邊笑一邊搖頭,就連躲在貨車後面的小趙也探出頭,一臉不明所以地跟著傻笑。
他們並非在嘲笑培霖那可憐的「加碼」,而是在嘲笑這整件事情本身的荒唐。嘲笑這廉價的報酬,嘲笑這虛偽的熱情,嘲笑他們自己竟然會為了三百塊和一個不確定的便當,甘願站在這毒辣的太陽底下,聽一個焦頭爛額的小幹部畫著不著邊際的大餅。
培霖也愣住了。他原本預期的是憤怒或是質疑,卻沒想到迎來的是一片笑聲。這笑聲奇妙地沖淡了尷尬,也稀釋了他心中的絕望。他看著眼前這群被黨的機器視為統計數字、視為動員工具的人們,他們此刻的笑臉,竟比任何政治口號都顯得更加真實。
就在這時,兩輛嶄新的豪華遊覽車緩緩駛來,打開的車門送出陣陣冷氣。送便當的小貨車也緊隨其後抵達,車身上印著某家食品公司的名字。
人群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大家似乎瞬間忘記了短少的錢,也沒人在意那瓶礦泉水,紛紛朝著遊覽車涌去,爭先恐後地搶佔舒適的座位,期待著即將到手的便當。孫阿姨動作最是敏捷,第一個鑽進車廂,還不忘回頭喊道:「培霖!我的雞腿便當可別忘了啊!」
培霖疲憊地靠回變電箱上,看著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在原地留下滿地狼藉的菸蒂、檳榔渣和幾支被遺棄的歪頭旗幟。小趙跑過來,遞給他一個便當。
「培霖哥,您的份。」
培霖打開盒蓋,裡面是三樣寡淡的青菜,一塊油豆腐,半顆滷蛋。果然沒有雞腿。
他笑了起來。不是開懷,也不是苦澀,而是一種近乎解脫、卻又帶著深深倦意的微笑。他拿起塑膠筷,默默地扒了一口飯。味道實在不怎麼樣,但他吃得很慢,很仔細,彷彿在細細品味這齣荒誕劇的餘韻。
遠方,遊覽車的引擎發動了,載著這一車臨時拼湊起來的「愛國者」,駛向那更大、更喧囂、也可能更加荒謬的政治舞台。培霖沒有跟上去。他心裡清楚,這樣的戲碼,明天、後天,或許還會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地點,不斷地重複上演。而他,大概率也依然會是其中一個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的小角色。
他吃完便當,將空盒準確地投入路邊的垃圾桶,然後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支被踩髒的旗子,隨手擦了擦,將它插回變電箱旁的縫隙裡。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在悶熱的風中無力地飄動著,歪斜的黨徽像一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螢幕上顯示著「主任」。培霖看了一眼,沒有接。他只是抬起頭,望著被高樓大廈跟城市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混雜著汽車尾氣和塵土的空氣。然後,他轉過身,步伐沉重地,慢慢走進了那片被太陽曬得慘白刺眼的城市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