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守夜人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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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晚上七點,大樓的住戶進進出出,有剛下班回來的,也有正要出門的。我坐在管理室,看著電梯口的監視器畫面,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收音機裡的股市分析。這時間,差不多也是美玲該「上班」的點了。

果然,沒多久,電梯門「叮」一聲打開,她走了出來。

今晚,她換了一件艷紅色的緊身洋裝,裙襬短到大腿根,踩著一雙銀色細跟高跟鞋,少說也有十公分高。頭髮精心梳理過,蓬鬆地披在肩上,臉上的妝比昨天看到的更濃艷,尤其是那對眼睛,眼線勾得又黑又長,像要勾走人的魂一樣。她手上拎著一個小巧的亮片包,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櫥窗裡精心打扮過準備出售的娃娃。

「王桑,我出門囉!」她朝我揮揮手,臉上掛著那種我已經看得很習慣的、甜美但有點制式化的笑容。

「喔,好。小心點捏。」我應了一聲。

一陣濃郁的花果香調香水味隨著她打開大門的動作飄了進來,等玻璃門在她身後合上,那股味道還在管理室裡縈繞了幾秒鐘才慢慢散去。

我看著她踩著高跟鞋、扭著腰肢、融入巷口逐漸熱鬧起來的人群裡的背影,心裡有點複雜。她每晚出門,攏像要上戰場一樣。妝化得水水的,衫穿得漂漂的,笑容掛得甜甜的。但那笑容底下藏了多少功夫、多少忍耐,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知道今晚等著她的「人客」,是肥羊還是惡狼?好不好應付?

聽惠姐有時候閒聊時會念兩句,說她以前待過的那種日式酒店或卡拉OK,裡面龍蛇混雜,吵得像菜市場,空氣裡永遠瀰漫著散不開的煙味和酒氣。小姐仔的工作,不只是端茶倒水、陪客人喝酒唱歌、玩些無聊的遊戲那麼簡單。更重要的是要會看臉色、會說話、會撒嬌,把那些口袋麥克麥克、心裡可能空虛寂寞的男人們哄得服服貼貼、開開心心,這樣小費才會多,客人才會指定妳、下次還會來。這叫做「手腕」。

惠姐說,美玲在這方面,聽講算是做得不錯的。人聰明,反應快,又肯學日語,很多日本客人都指名要她。但惠姐也感嘆,那種地方,環境複雜,人心險惡,再聰明、手腕再好,有時也難免遇到難纏的「奧客」,或者被捲進一些是非裡。畢竟,酒跟色,常常是惹麻煩的根源。

我沒去過那種地方,但光是想像,就覺得那不是個輕鬆的活。要在那樣的環境裡生存,甚至想出人頭地,肯定不簡單。

時間慢慢過去,收音機裡的股市分析變成了call-in節目,外面巷子的喧囂也越來越大聲。我打了個盹,醒來時已經快午夜了。起身巡了一次樓,倒了杯熱茶,繼續守著我的管理室。

一直到凌晨兩點多,那熟悉的、叩叩叩的高跟鞋聲才又在巷口響起。只是這次的聲音,明顯比出門時慢了許多,也沉重了許多,好像每一步都踩得很費力。

電梯門打開時,我看到她。

那件艷紅色的洋裝有點皺了,肩膀的帶子歪了一邊。頭髮也亂了幾絲,貼在汗濕的額頭上。臉上的妝好像有點花了,特別是眼角,似乎有沒擦乾淨的黑色痕跡。最明顯的是她眼神裡的疲憊,像兩盞快要燒盡燈油的燈火,幾乎掩蓋不住。臉上那副「上班用」的笑容,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幾乎沒看我,低著頭,搖搖晃晃地走到電梯前,在那個小小的亮片包裡翻找著感應卡,手指好像有點不靈活,撈了半天才撈出來。

「嗶」的一聲,電梯門應聲而開。她走了進去,背對著我,我甚至沒看清她此刻的表情。電梯門關上,數字開始往上跳。

看她那樣子,今晚顯然是經歷了一場硬仗。是客人太難纏?還是喝了太多酒?或者,兩者都有?

我想起大概半個多月前,也是一個下半夜,我巡樓經過她三樓的房門口,隱約聽到她在裡面講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聽起來很急躁、很焦慮,好像在跟電話那頭的人爭辯什麼。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但隔音不好,還是斷斷續續聽到幾個字飄出來,像是「錢」、「很多」、「下禮拜」、「一定要」之類的…

掛了電話之後,裡面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像是玻璃杯或什麼東西摔破的聲音,接著就陷入一片死寂。我當時遲疑了一下,想著要不要敲門問問,但最後還是算了。別人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能管什麼?

她從來沒跟我提過家裡的事,但從那次之後,我總覺得她心裡藏著很重的壓力。那個壓力,或許就是她每晚這麼拚命的原因。

她跟我講過一次,很久以前,剛搬來不久的時候,有次拿包裹跟我閒聊,說她的夢想是存夠錢,回南部雲林老家,開一間小小的、自己設計的服飾店。講那個夢想的時候,她的眼睛是亮的,跟平常上班時那種帶點空洞的眼神完全不同。

夢想是水,但現實是硬的。這地方,像流沙埔,看起來好像機會很多,一不小心,卻可能讓人越陷越深。看她每晚這樣拚,拚到臉色蒼白、腳步踉蹌,不知道那個開服飾店的夢,離她是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

我只希望,她不要像我看過的其他人一樣。一開始也是滿懷希望地來這裡淘金,以為只是暫時跳進這個染缸,很快就能上岸。結果呢?有的人,錢沒存到多少,反而染上了一身習氣,或者欠了一屁股債,最後夢醒了,人也回不去了,只能繼續在這裡載浮載沉,過一天算一天。

我關掉收音機,管理室裡只剩下老舊日光燈的嗡嗡聲。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誘惑著下一個追夢或迷途的人。而美玲,此刻大概已經回到她那個小小的套房,卸下沉重的妝容和一身的疲憊,獨自面對著她的壓力,和那個不知道還有多遠的夢想吧。

唉,人生啊。我搖搖頭,拿起我的舊武俠小說,試圖把這些煩心的事暫時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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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字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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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的創作者,靈感不過是些平凡的碎片。作品簡單,沒什麼亮點,只想記下生活裡的灰色角落和人的疲憊,默默留著,或許有人看見,或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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