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曬了一段時間的夕陽後,被棄置在海岸邊的沙灘角。
那一天的夕陽特別火紅赤辣,我仍記得。
當時,我唯一的想法,只是他像平日一樣,帶我來這裡,撥弄交織一番以後,賞盡了她的笑靨,便會輕輕柔柔地將我收入那溫暖的黑色匣子之中。
但,我最後卻只是獨自留在這裡,欣賞天際的星流、感受海浪的洶湧,以及浸染在又快又慢、又震盪又衝擊的氛圍。彷彿壞掉的錄影帶膠捲,那是許多人經過後所遺留在我身上的記憶。
是的,那些從我旁邊經過的人,將許多記憶留給了我。但他們都沒有看到我,大概是因為他很匆忙地就將我落下,還不小心讓我掉進了珊瑚岩洞裡。
於是,我就這麼留在那個洞裡,不知道度過了多少的歲月。陪伴我的,只有洞外隨著時間流過的那一小塊天空。而且自那天以來,我不曾再聽過人的腳步聲、說話聲。
天又亮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收了天地的精華以及許多人的記憶,我現在可以自己坐下、站起、走路、甚至說話,但只能自言自語。不過,我不能離開這個洞,因為我的本體只能讓我在這個洞裡行動。我本想過帶著本體離開,但我單手沒辦法爬出這個洞。
我看著我的本體,胡桃色般的木頭仍保有一點點光澤,或許是因為他將我保養得很好,以及珊瑚岩洞的庇護,才不至於讓海風帶來的鹽巴侵蝕殆盡,但有一根弦已經斷了,可能也是因為這樣,當我自言自語時,有些音會發不出來。
「X的好無聊。」
是在懷疑我是發不出聲,還是在罵髒話嗎?兩者都是。這某種程度造成了我紓壓上很大的困擾。
就在我依然神經病似地開始自言自語,以及吐槽那些人留給我的記憶有多千篇一律、百無聊賴時,我居然聽到了另一個不是來自於我的喉嚨的聲音。
「是誰在那裡?」
那是一個女性的嗓音,我不自覺地愣住,吞了一口口水。
「有誰在那裡嗎?」她再次詢問。
我忍不住抬頭望向洞外,有腳步聲正朝我這裡靠近。
「誰?」
「你在洞裡嗎?」
聲音傳來後,就從洞的邊緣探出了一道半身的影子,背著光線讓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我看見她往下掉的長髮是淺淺的草綠色,正很柔順地散發著光澤。
「嗯。」我看著她點頭。
「你沒辦法上來嗎?」她再往洞裡頭探了探,看向了我的本體,「看來是沒辦法呢。」
「妳不驚訝嗎?看到我。」我對於這個人類可以直接看到我,卻有沒有任何吃驚的模樣感到納悶,她甚至若無其事地看著我的本體,那把斷弦的吉他。
「也許是太久沒有看到『人』了吧?」她笑了笑,接著起身,「你等著我。」她的人影消失在洞口。
「……」
我不清楚過了多久時間,總之她回來了,還丟下一條繩索,上頭綁了一個圈。
「來,用圈圈的部分套緊你的本體吧,等我拉上你的本體後,你就能上來了。」
我聽她的話,將繩索套到了吉他上。她便小心地將吉他拉了上去,我便跟在吉他後,攀著周遭的岩石爬了出去。
一出洞口,我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模樣。一身潔白的無袖長洋裝,淺草綠的長髮,咖啡色的眼眸,她正抱著吉他,微笑地看著我。
再看看周遭,是看起來有點雜亂的沙灘,一棵又一棵的椰子樹斷裂橫躺著,但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貌,只剩下乾枯、裂開的碎塊被海浪拍打到邊緣。那形狀像是被極大的力量折斷,岔開的細枝看起來有如怪獸的牙齒。大海則是沒什麼變化,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現在仍是那一天。
「我是青雪,你叫什麼名字?」她朝我走近了一步,睜著水亮的眼睛看著我問。
「……我沒有名字。」這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身為吉他的我,只是一個物品,還是被遺棄的,雖然現在有著像人一樣的型態,但終究不是人,因為我沒有心跳這種東西。
「那就叫你黎生好了。」青雪點了個頭,似乎對這個名字感到滿意。
「……嗯。」我淡淡地點了個頭。其實,我不是很在意名字這件事,但照這個情勢下去,這個叫做青雪的女生大概會是我的新主人,那就讓她這麼叫吧。
我跟著她離開了沙灘,往後方的小山坡走了上去,穿過一些不算太高的樹叢之後,便看到一間有些老舊的木屋在前方。
那屋子的老舊程度,彷彿是從這林子長出來的時候就在了。屋頂上和屋邊牆壁爬了不少藤蔓植物,還開著淺紫色的花。屋子後方有一些伐木用的工具,還有一些伐好的木頭。幾棵不知名的樹木旁邊矗立著一口石砌的井,井旁邊就是種了菜的菜圃,以及被圈起來的雞。
這跟我記憶中,以及那些擅自把記憶留給我的人的記憶中的世界模樣完全不同。
我這才想起很久以前,我的前任主人帶我去那個海岸的路上,並沒有經過任何山坡這件事。
青雪帶著我推開木頭門,進入了屋子內。屋內的家具都是木頭製,有的看起來很粗糙,頗具年代感,有的看起來很光滑,感覺是特別打磨過。
除了家具,還裝飾著許多編織和串珠的裝飾品。仔細一看,那些編織線上串著很多不同顏色的金屬玩意兒,其實是瓶蓋,我還認得其中幾種的瓶蓋是可樂和不同牌子的啤酒。
青雪輕輕地將吉他放在鋪了軟被的木製沙發椅上,讓它靠著一個深紅色的粗布抱枕。
「妳一個人住在這裡?」我看著青雪將一邊的木頭窗戶打開,讓風吹了進來,窗邊的串珠裝飾開始搖曳。
「沒錯。」青雪轉過身來,對我點了個頭,接著便走到一旁的吧檯邊,拿起一個壺來,倒了淺黃綠色的東西到瓷杯裡,走過來遞給我,「喝杯今天早上我剛泡好的花草茶吧。」
「我只是物品,吃喝對我而言沒有意義。」我果斷地拒絕了。
「吃喝沒有意義,不吃喝也沒有意義,那就喝吧。」青雪完全不在意我的拒絕,直接拉起了我的手來將杯子塞了給我,「溫的,不會燙。」
「……」我對青雪的這番話無法反駁,也罷,就喝吧。我接著啜了一口,那是一股有著淡淡甜味,又讓喉嚨感到舒涼的奇特味道。
「那是加了甘草和薄荷的花草茶。」青雪一邊收拾堆在桌上的雜物,一邊像是可以知道我心裡的疑問一樣,隨口說著。
「總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變了不少。」我轉頭看向窗外,所有的記憶中,很少有這樣綠茵茵的景色,只有水泥高樓玻璃窗,以及幾乎讓人悶熱到窒息的空氣。
「是呢。」青雪回應得很平淡,幾乎沒有什麼情緒。她將一塊正編織到一半的布料折起,接著走到一個木門前將門打開,是個埋在牆裡的櫃子,裡頭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她整個身體幾乎要鑽進去似地找著什麼,「有了。」她小心地扭動身體,退了出來,手裡拿了一條弦,走向吉他。
「……」我看著青雪將我斷掉的那條弦換了下來,換了那條較深色的弦上去。
「雖然不完全合用,但應該比原本好些。」青雪仔細地看了看新換上的弦,接著轉頭看我,「這樣應該可以發出所有的聲音了。」
「媽的。」我直覺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青雪先是一楞,接著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看來你忍很久了。」她放下吉他,走向我,「你現在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吧,就跟我在這生活吧!」
「嗯。」我點了個頭。
「那你每天就負責提水、種菜、打掃跟準備午晚餐,早餐我負責做,因為我都會很早起床。」青雪一邊用手指數著要我做的事,一邊想著之後兩人生活的規劃。
「為什麼聽起來像是我全包了,而且我壓根一項都不會。」雖然寄人籬下不該有太多的意見,但叫一個吉他的靈魂(?)去做這些事,真的做得成嗎?
「因為我每天都得去外面蒐集物資啊。」青雪接著走向客廳一個角落,拿起了放在角落的掃帚和畚箕,「很簡單的,我今天就教會你。」她有些精明地對我眨了個眼。
「……」無可奈何,我只好就這麼跟著青雪學打掃、提水、擦地、施肥、灑水、除草、拔菜、撿雞蛋、生火、煎蛋及炒菜等。
在提水的時候,我才從井水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樣。我有著胡桃色的短髮和深綠色的眼睛,瀏海有些長,看起來有點頹廢。我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衫,搭著一件胡桃色的背心,以及黑色的長褲。嗯,我的人形是個男生。
每一件事情,青雪都教得仔細又快速,看來她似乎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了很久。
以前的生活中,只要水龍頭打開就會流水;食物放進微波爐、烤箱或電鍋裡就會煮好,開啟掃地機器人就可以翹著腳聽音樂。現在則是都反了過來,全部都要自己動手,就連要吹風還要自己開窗,而不是聲控冷氣打開。
雖然我從前就不需要自己動手做任何事,所以也沒體會過以前那種便利的生活方式。但現在,我就算學會了,也不覺得有任何意義,我只是把吉他。
真要說唯一的意義,大概就是感謝青雪讓我不再只能待在洞裡。但講白一點的,我只是換了一個比較大的洞生活,以及多了一個說話對象。
入夜了,青雪終於教會了我大多數的事情,並煮了算是有些豐盛的晚餐。我們一起吃完後,各自用提上來的井水沖了澡。雖然我仍是覺得吃飯和洗澡對吉他而言根本是多餘的事,但她希望我這麼做,甚至用讓吉他露宿門外作為威脅,我也只好跟著做了。
我有了自己的房間,我把吉他抱了進去,掛著裝飾的窗戶旁邊擺著木製的雙人床鋪,鋪了深藍色的布織被子和包著動物羽毛的布織枕頭,床旁邊有一個小櫃子和小茶几,不知道以前是睡什麼人?
我將吉他放在雙人床的一邊,我則是躺上了另一邊,雖然有些粗糙,但比海邊洞窟裡的尖銳石頭好很多。也許是忙了一天的緣故,我很快地就睡著了。
隔天,就在我出了房門後,就看見吧檯上放了煎好的蛋和淋了醬汁的生菜沙拉,旁邊還有一杯看起來應該是咖啡的東西,用細密的網子和木條做的立體蓋子蓋著,應該是為了防蚊蟲。看這個樣子,青雪大概出門了。
我不覺得自己需要吃早餐,但昨天晚餐的醬汁味道讓我有點在意。我打開網蓋,用木頭湯匙沾了一些醬汁放入嘴裡,鹹味中有酸有甜,算是很清爽的味道。
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昨晚睡前青雪教了我時間的觀念,所以我現在的時間不再只有白天與黑夜,而有了二十四小時。
「十點了……」我知道這個時間已經有點晚,便把網蓋蓋起,直接出了門,到井邊打水,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我提著水桶,拿著水瓢,一邊替菜園裡的高麗菜撒水,一邊檢查有沒有雜草。就在我要走向另一排蔬菜時,注意到了地上一排黑黑小小的,正在移動的東西。
是螞蟻。
螞蟻正搬運一隻蜜蜂的屍體。
牠們讓我的目光停留了一會兒,但我不想花時間在這種小地方上面,很多事情還沒做。我接著一個跨步,想直接跨過菜到下一排去,卻一個不小心拐了一下,不穩的腳步為了不壓到那些菜,硬是往回用力地踏住。
我踩扁了好幾隻螞蟻,還有那隻蜜蜂的屍體。
看著那些亂了陣行的螞蟻,以及扁在泥土地上的螞蟻和蜜蜂,有些甚至斷了一些部位。我心裡本來沒有什麼感覺,卻想起了很多記憶,那些不是我的記憶。
有人哭著、有人躺著,看起來冷冰冰。
有人看到高速衝撞的車子的窗戶碎裂後,飛出了一些黏呼呼的紅色東西,接著是聽到一連串的驚聲尖叫。
有人的照片被擺在一大片花牆中央,燃燒的香卻彷彿沒有溫度。
有人看著自己懷中有點冷硬的動物的軀體,怎麼也不想將牠放進眼前的泥土洞中。
有人看著木頭棺木被推進了一個巨大的燃燒爐裡,被赤紅紅的火焰扒了進去。
隨著這些記憶的浮現,到了最後,我的腦海裡劃過一聲尖叫,那是前任主人的女友的尖叫,也是我在那個海灘開始漫長的孤獨歲月之前,最後聽到的人聲。
「黎生。」
青雪的聲音突然輕輕地從我耳裡竄進,她不知何時已經回來,站在菜園外,手裡抱著一大袋雜物,正狐疑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放下了水桶和水瓢,朝她走了過去,接過了她手中那一大袋東西。
「喔,謝謝。」青雪似乎對我的舉動有些詫異,卻也欣然接受。我將那一大袋東西抱進屋內,她則是跟在我後面。
「你怎麼沒有把早餐吃完?」青雪看到吧檯上的早餐幾乎完好無缺,但湯匙靠在碗邊,不禁感到有些懊惱。
「時間晚了,就先去做事了。」我仍是不在意地回答。
「真是浪費。」青雪拿開網蓋,嘟著嘴看著那些早餐。
「你這麼在意的話,我當作中餐吃好了。」我不太想要看到青雪那樣的神情,因為那代表了她可能會開始碎唸。昨天就是,嘟嘴一直要我吃飯跟洗澡。
「不行啦,醬汁應該已經壞了。蛋的話……大概也是。」青雪拿起那碗生菜沙拉看了看,再看了看那盤蛋。
「為什麼?」就在我脫口而出的瞬間,我才想起我沒有把食物放進冷藏庫這件事,真是蠢斃了。
「放在常溫太久了呀,你試試。」青雪拿著那碗沙拉對向我。
我知道自己拗不過她,便走向前,沾了一點葉菜上的醬,舔了舔。
「……有點臭酸……」我後悔自己問了蠢問題而造成了這個後果。
「對吧!」青雪皺著眉,她將蛋和沙拉倒在一塊,走到廚檯邊,將它們倒入了一個有蓋的桶子中。我記得她昨天有介紹過那是廚餘桶,蛋殼和不要的菜葉就是丟裡面。
「抱歉。」也許是出自於浪費食物的緣故,我道了歉。
「我怕你第一天還不習慣,就提早回來,午餐我來做吧。」青雪倒完廚餘,便繫上圍裙,從位於地面下的冷藏庫裡拿出了食材,開始動手做午餐。
她很俐落地就將午餐料理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也能像她一樣做得如此順手,屆時我大概就能省下很多時間,去發呆和演奏。
用餐的時候,青雪沒有多問我什麼。本來我以為她會問我為什麼在菜園裡發楞,結果她什麼都沒說,反倒是告訴我她早上去撿來了什麼東西,要我下午有空也替她整理整理。
我討厭變臭酸的醬汁,於是那天開始,生菜沙拉的醬汁都會被我沾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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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個月了,我開始習慣了新的生活。
現在我基本上都跟青雪差不多時間起床,有時甚至會比她更早醒來,她就會有些驚喜地看到我在浴室刷牙的背影。為什麼會驚喜呢?大概是因為我現在幾乎都不會在她的催促下去做一些身為物品根本不需要做的事。
除了吃飯、洗澡,我學會了在起床和睡前刷牙、工作流汗時會舉起手來抹去汗水、被太陽曬了一陣子後,會去廚房倒煮好的水喝等等,甚至開始會將髒掉的衣服換下來洗。
我漸漸地,開始了一個人類的生活方式。
某個晚上,我與青雪一塊整理她從外面撿回來的物資。
「這個感覺可以拿來做粗抹布或是重新編成濾網。」青雪雙手舉著一塊摸起來是塑膠質感的布袋,思考著可以如何運用。
我看著青雪每天四處收集回來的東西,多數都是為了生活所需,她似乎打算一輩子就這麼在這間小屋度過。
我有些納悶,因為我見過人類的生活方式,是需要同類陪伴的,沒有陪伴也是需要娛樂的。這裡既沒有任何電子產品,也沒有任何遊樂器材。真要說的話,也就只有我這把吉他,還可以勉強像個人類予以陪伴,也算得上一件具有娛樂性質的物品。但,我終究不是人類。
「妳沒有想過去尋找其他人嗎?」我開始對青雪的想法感到好奇。
「……」青雪沉默了一會兒,臉色雖然沒有沉下去,卻也安靜了不少。平常活潑的五官好像被什麼命令嚇阻了一樣,沒有動作。
「我就當妳不想好了。」看她的表情,我決定不追問。因為我就只是把吉他,只能在我的吉他本體允許的範圍內活動,就算她哪天出門後不再回來,我也只能待在這裡繼續我的日子。
「你跟我來。」青雪站起身來,對我說道。
「……」我跟著青雪起身,她提了一盞油燈後,我便與她往門外走去。
走出了木屋周圍的圍籬,我這才想起青雪和我都沒有把我的本體抱出來。我突然感到非常詫異,停下了步伐,什麼時候本體可以允許的活動範圍變大了?
「怎麼了?」走在前面的青雪停了下來,轉過頭看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不自主地往身後的木屋看了過去。
「你現在應該有辦法走到接近沙灘的坡頂那邊了,不需要帶著吉他。」青雪看出了我詫異的原因,「只是我們現在不用去那麼遠。」
「妳怎麼知道?」我回過頭來望向青雪。
「因為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存在的人類。」青雪回答得有些不明所以,但她沒有再解釋,就轉頭跨步往前走。
我跟在她身後,油燈的火光照出的路仍是長滿小草和植物的獸逕,周遭也是生長得不太整齊的樹,有的斜著長,有的躺著長,所有的樹根都很扎實地吸附在地上。但隨著離木屋越遠,我卻明顯踩出了不一樣的感覺。
這些植被底下的不是泥土,是坍方的建築物。
路開始變得有些崎嶇,大概也是因為腳底下那些建築物倒得凌亂不堪、高低不齊。
最後,我們來到一個沒有倒塌的建築物前,雖然它也被植物肆意地覆蓋了許多地方。唯一不一樣的是,這個建物內有被整理過,所以我可以肯定很久以前,我看過這個建築物原本的模樣。
那是一座古蹟,前任主人帶我來過這裡,他告訴他的女友,這個建築物是以前國家被他國占領時,所遺留下來的寺廟。
寺廟內,有著幾乎生苔了的香爐,以及供桌,也有在空無一物的神台前高掛著的大鈴鐺,綁著紅線纏繞的粗繩。鈴鐺已經鏽得很斑駁,粗繩也都生了菌,沒有碎掉和斷掉真是幸運。
「這是這個地區,唯一沒有被那次災難破壞掉的建築。」青雪抬起頭來看著那險些被周遭綠海埋沒的寺廟屋頂。所謂的綠海,就是從兩邊倒塌下來,卻剛好互相作用而沒壓到底下寺廟的建築物,被層層的藤蔓植物披覆著。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我知道青雪說的災難是什麼,那是場巨大的天災,從天而降的火紅流星一顆又一顆地掉了下來。火星砸中地面的瞬間,許多聲音衝進了我的意識中,伴隨著劇烈的地震。我的前任主人也在逃難的過程中將我扔下,接著就是劃破一切的尖叫。
「我在海邊撿到你的時候,其實也是嚇了一跳,你應該要被海嘯沖走才對。」青雪對我微笑,語氣帶著不可思議。
「我確實在那個洞裡被海水浸泡過。」我想起了那段不甚美好的回憶,就是因為被海浪沖得卡在石縫中才斷了那根弦。不過也是因為卡住,海水才沒有對我造成更多的衝撞,否則我可能會因此在洞裡撞成碎片。後來我有了人型後,才將自己從石縫中取下。
「很幸運呢,黎生。」青雪瞇起眼來,似乎很欣慰。
「……」青雪的回答並沒有讓我解開疑惑。她看我的神情,也猜出了我想聽的並不是我們之間相遇的心得,便走近廟內的神台上坐了下來。
「我以為我會死在那場災難,但卻沒有,反而遇到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與我一樣是倖存者,我們便決定一塊去找出其他倖存的人。」
我走到青雪身旁,也坐上了神台。
「於是,我們開始了三個人的生活。」青雪舉起手來,將一些髮絲撥到耳後,「那段日子裡,他們待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我也漸漸地喜歡上與他們一起過的生活。雖然,我們仍是沒有找到其他的倖存者,但日子過得很簡單樸實,也沒有太多的不快樂。」
「難道他們不覺得害怕嗎?」這真是讓我難以理解,經歷過大災難的人類居然可以平心靜氣地繼續生活,這不太像我印象中的人類。
「他們怕極了,卻也接受了。」青雪看向我,那雙咖啡色的眼眸深邃得很神秘,卻很暖和,「他們一開始發現我時,哭得幾乎站不起身。他們告訴我,所有人都死了,而且幾乎是瞬間被燒成了灰,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他們唯一的女兒也不見了。他們女兒那個時候正在學校上課,整個學校只剩下建築的殘骸。」
「那他們怎麼沒事?」我有些白目地問了這個問題。
「他們當時剛好在自家的地下酒窖整理要出貨的酒,就在他們感受到震動,才開了上樓的門,就看到人們在不遠處的眼前化成了灰,於是馬上關了門,連樓梯也不走了就往地下室下跳。」青雪不假思索地回答,對這問題也不以為意。
「幾乎跟我一樣幸運了。」他們實在是幸運到,讓我不自覺地用自己的案例吐槽那對夫妻的運氣。
「呵呵。」青雪淡淡地笑了兩聲。
「後來呢?」我接著問。
「後來,他們染病走了。」青雪低下頭,半闔的眼流露著平靜的哀傷。
「……」我心裡覺得有些遺憾,但也不到難過的程度。
人類真是很脆弱的生命,螞蟻、蜜蜂和一些蟲子及植物,都能在災難後絕處逢生,繼續他們本來的生活。而人類,就僅僅是滅亡後就無法再繁衍,所有的生命機能都將停止運轉,只剩下腐爛的屍體或被燒盡的骨灰,返回大地。
就像那些不是我的記憶裡出現過的一樣。
點點的綠光悄悄出現在這座廟宇周遭,那是一種很奇特的光,很像火,卻是綠黃色,閃了一下子又熄滅,熄滅了一下子又開始閃亮。充滿了神秘感,卻很溫柔,也不可怕。我從眾多的記憶裡,挖掘出了那個綠光的名字,螢火蟲。
接下來的日子裡,因為知道了自己的行動範圍擴大了,膽子也大了起來。
我會在工作做完的閒暇之餘,四處走走看看,試著走向更遠的地方。
我發現,這個災難過後的世界,生物的種類似乎只剩下植物、昆蟲及爬蟲類,以及少數的溫體動物。例如雞、鴨、鳥、老鼠等齧齒類,我還曾看過疑似鹿的影子。我不知道牠們為什麼得以存活下來,也沒有多大的好奇心去探究。
除了心血來潮的探險,我有時也會抱著吉他走到坡頂上,看著海岸獨自演奏。
最近,我總想起了一首曲子,前任主人曾在那座寺廟演奏過的那首,便這麼丁丁錚錚地撥動起弦。我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總是喜歡演奏這首名為《晨音》的樂曲,也許是因為隨性又放鬆的感覺跟我的作風很接近吧。
這天,我又來到坡頂上獨自演奏。
「……」青雪來到了我身後,我感覺得到,但她沒有叫我,只是靜靜地走到我身旁坐下,閉上了眼,似乎是聽著我的演奏。
等到餘音收盡,青雪才緩緩張開了眼,似乎有些捨不得。
「今天又撿了什麼?」我放下吉他,撇頭問她。
「……你看起來比以前開朗很多。」青雪答得有些突然。
「什麼意思?」我對她常常答非所問的習慣還是不太適應。
「你的嘴角開始有微笑了呢。」青雪歪頭一笑,笑得我有些愣住。
那是一抹很奇特的笑容,明明在笑,卻隱約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明明是欣慰的,卻感覺不到太多的雀躍。
「我明天開始,要到更遠的地方去蒐集物資,這附近的東西已經撿得差不多了。」青雪站起身來,望著眼前的海平線。
「我們的東西不是還夠生活嗎?不需要急著去蒐集吧?」我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直接地勸阻她,也許只是因為隨性得有些懶散的本性,總覺得這樣可能會讓自己的工作量增加。
「話是這樣說沒錯,不過至少可以先探探路。」青雪仍是堅持想要出遠門,「明天,幫我做便當吧!」她燦爛地對我笑。
「嗯。」我知道她是個固執的人,只好答應。
接著,她請我再演奏一次《晨音》,這次我是自彈自唱,唱給她聽。
之後的日子,青雪一天比一天晚歸,有時候甚至會隔天才回來,帶著一大袋東西。
我早猜到她會如此,所以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照三餐地替她準備便當。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蒐集物資的執念這麼強烈,雖然有點好奇,但我卻一次也沒多問過,身為物品的責任其實只是滿足主人的需求。
而青雪,總是告訴我她在途中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又撿了什麼東西回來。她的眼睛總是閃著發光的東西,很是耐看,我暗自把它想成雪花的結晶,一如她的名字。
久而久之,我也開始會將我一天的工作瑣事與青雪分享,她總是一臉期待地看著我,要我再多告訴她一些,就算只是一些在工作或散步時看到了什麼動物的小事。亦或者,她會主動要求我演奏給她聽。
「黎生,我想再聽你唱晨音。」青雪在夜裡敲了我的門進來,抱著幾乎要跟她一樣大的抱枕,走到我床邊,一臉睡不著的模樣。
「下次我要收費了。」我很不討喜地開著玩笑。
「現在居然會跟我說笑了,呵呵。」青雪抱緊了抱枕,瞇起來的笑眼沒有絲毫被挖苦的不滿。
「呵呵。」我輕笑回應。彈吉他是我最拿手的事,也是這個木屋裡少數的娛樂來源。
因為除了手工藝、下廚和打掃以外,在這屋內真的沒什麼好做的。而青雪,總是會很陶醉地聽著我的歌聲。偶爾,她會就這麼聽到睡著,靠在我的肩上。時而固執又有點囉嗦的她,睡著時意外得有點可愛。
可也有幾次,她會帶著傷回到木屋,說是不小心跌倒。只見她洗完澡,也不讓我幫忙,自個有些粗糙地包紮了後,便回房休息,隔天就會看到她精神飽滿地又出門了,彷彿那些傷都消失了一樣。出門前,還會叫我別再一臉擔心地皺著眉頭,我才知道自己原來皺了眉。
六個多月過去了,我也發現自己心理上的些微變化。
在田裡遇到昆蟲時,我會小心地不去踩踏到牠們,如果是吃菜的蟲,我也會盡可能地將牠們撥去其他地方的草叢。
如果遇到偷吃地瓜和胡蘿蔔的老鼠或兔子,也只是趕跑牠們。但也因此,牠們越發囂張,甚至直接大喇喇地在我背後啃起蔬菜。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拿了棍子和石頭,算是有些威嚇地驅趕牠們,當然也沒有真的攻擊牠們,只是刻意將牠們趕到生得不好的、要被拿來當堆肥的菜堆附近。之後,牠們也算識相,多數時間只偷不要的菜吃。
昨天晚上,青雪又沒回來了,她已經離開木屋三個夜晚。
我走出了屋外,呼吸著有點微涼的空氣。早晨的木屋周圍很安靜,蟲鳴與鳥叫沒有那麼嘈雜。可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總覺得四周靜得有些怪異,只有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鳥鳴。
就在我把水桶裝滿了水,從井裡拉起時,一隻約有手掌大小的青綠鳥兒從我身邊飛過。我順著牠飛行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牠停在不遠前的樹枝上盯著我看,一會兒又從樹枝蹦跳到另一邊去,一樣是看著我。
我被牠的舉動吸引,起了好奇心。於是,我朝牠走了過去,只見牠往某個方向飛,一邊飛一邊不時停在枝頭上回頭看我。
『應該不會跑太遠吧?』我跟著那隻鳥,暗自在心底想著,結果那隻鳥像是知道我的心事一樣,越飛越快,停下時還一邊翹著屁股擺動尾巴,感覺是想捉弄人一樣。
我跟著快得只剩下地面影子的牠跑了起來,我煞地發現,牠前進的方向,前面就是……
『啪沙沙沙……』一陣混亂又巨大的翅膀拍動聲率先鑽入了我耳裡,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那座寺廟。
就在我頓時對那大得不尋常的拍打聲感到不安之際,吸引我目光的,是在我上方扭動的黑影,再次傳來了巨大的啪沙聲,那不該是隻手掌大小的鳥類該有的振翅響……
『吱喳!』一聲,羽毛一根根地散落了下來,一隻張著翅膀有人展臂一樣大的猛禽,幾乎要撕碎了那隻爪子裡的青綠鳥兒。那彷彿邪神一般的金色瞳孔瞪了我一眼,就朝天空直飛而去,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我忍不住伸手捉住。
緩緩張開的指頭,掌心的那一個東西,是血跡斑斑的青綠色的鳥頭。
霎那之間,那些死亡的記憶再次出現在我的意識,頓時我彷彿感覺自己是一個人類,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個叫做心臟的器官,在這一瞬間收縮得不能運作。
原來,在那些記憶湧現的每一刻,我都是窒息的,都是心痛的。
「……呃……唔……」我不忍直視,卻也不忍扔去,只是顫抖,我突然好想大叫……心裡湧上的,偌大又黑壓壓的恐懼幾乎要吞沒所有的情緒反應……
「青雪!!!」我大叫了,叫了她的名字,我想要現在就看到她,她的眼睛、笑容、說話的聲音、碎唸的樣子……
「黎生……」
這是青雪柔柔地叫我名字的聲音,可是卻有氣無力。
「……」我轉頭,只見青雪站在我身後不遠處,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她身上多了很多道擦傷,一樣是包著有些粗糙的織布,有的地方微微滲著血。
「你怎麼跑來這裡了?」青雪有些難為地歪頭微笑著問。
「……」我倒抽了一口氣,腦袋一片空白,沒辦法思考,但我的身體卻幫我做出了決定。
我轉身扔去手中死亡的觸感,朝青雪跑過去,抱住了她。
「!」青雪錯愕地鬆開了拉著一大袋雜物的手。
「夠了……」我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但就這麼脫口而出,「別再出門,陪著我……」一陣酸意湧上了我的鼻樑。
「黎生……?」青雪有些納悶,但她應該是感受到我的不安,舉起了雙手回應了我的擁抱。
「就算我只是物品,就算我不是人類……但我不想看到妳受傷,也不想一天沒和妳說上話……」我說著說著,居然哽咽了起來。
「嗯……我知道了,我也打算休息一陣子。」青雪閉上眼,摸了摸我的頭,「黎生很溫暖呢,人類也是這樣溫暖的。」
「……」我強忍著不爭氣的淚水,慢慢地鬆開了手,「以後要蒐集東西的話,我揹著吉他和妳一起去吧。」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熱,我真是把奇怪的吉他。
「……好。」青雪微笑點頭。
那天,我和青雪在寺廟待了一個上午。因為她說這間寺廟沒有被壓毀,說不定還住著神明,她希望神明可以保佑我們的未來。說也奇怪,經過了一個上午,青雪身上的一些小傷口也不再流血,反而漸漸癒合了。
我替她抱著那袋雜物,與她一塊回了木屋。我試著煮了一道新的料理,那是鍋把很多蔬菜一起燉到軟爛的湯,加了雞蛋下去攪拌煮熟的蔬菜濃湯。
青雪很喜歡這道湯,問我是怎麼想到的,說要幫它取名。
我告訴她是菜園後面不要的堆肥給我的靈感,結果就沒有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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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之後,不會再有那種提心吊膽的感受。
青雪自那一天起,身體開始虛弱了起來。
習慣早起的她,睡得越來越沉、越來越晚,好像怎麼樣都不會恢復精神一樣。她還是能起身做事,卻不似以往有活力,也無法長時間持續活動,很難想像她之前可以一個人在外面撿拾那麼多物資回來。
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是人類都有可能會生病。
我問她這個病什麼時候會好?她說她不是醫生,她也無法確定。
我看著她依然能自己料理好自己,卻總是無精打采的模樣,很是無可奈何,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她。
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坐在客廳,指揮我整理那些堆在客廳角落的物資、幫她料理三餐還有打掃房屋,以及在她想聽音樂時演奏給她聽。
我在替她整理東西時,看到了一個透明的可樂玻璃瓶。我問青雪這個瓶子能不能給我,她點頭說好。於是,我趁她午睡時去外頭採了鮮花,插在瓶子裡,放到了她床邊的矮櫃子上。
我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只知道前任主人替他的女友做過這件事,他女友笑得很開心。
青雪午睡醒後,看到了那瓶盛開的花朵。
「黎生,我想去那間寺廟,你可以帶著吉他去那裡唱歌給我聽嗎?」她從房門走出後,看著坐在椅子上整理東西的我問。
「妳這樣沒問題嗎?」我看著青雪有些沉重的眼皮,實在是有點放不下心。
「沒問題的,都睡了一個多小時了。」青雪瞇眼微笑,卻還是帶有倦意,不過語氣很堅持。
「……」我咬了下嘴唇,接著走進房間拿了吉他出來,直接替青雪揹上,「妳帶著吉他。」
青雪沒有說什麼,但她沒有想到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我直接揹起了青雪,她的身體有些微溫。
「黎生是個溫柔的人。」青雪靠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說道。
「……抓好。」我臉頰微熱,背著她走出屋外,往寺廟的方向前進。
沿路上,我們沒有太多的聊天,我知道她仍是想睡,便沒有說太多話。
我們其實頗常去那座寺廟,但每一次就算走同一條路過去,都會覺得路上的景色都不一樣。
就算只是一棵草,每次看到也都有所改變,每回聽到的蟲鳴鳥叫也都不同。我發現自己並不抗拒這種瞬息萬變,這些變化讓每一次出門的經驗都不同,我也會因為這樣發現不同的自己,以及……
不同的青雪。
我們坐上神台,青雪靠著我,我輕輕唱著歌。
她半闔起的眼眸正忍著睡意,捨不得就這麼睡去,流露著真誠的滿足。
我彈著唱著,也不自覺沉浸在音樂之中。這大概就是人類所謂的「幸福」嗎?
知道身邊有個陪伴著自己的對象,生活沒有太多的娛樂或休閒,卻可以因為恬淡且踏實的過日子而感到滿足。
我或許可以稍微理解,青雪說的那對中年夫妻,為什麼可以如此平淡地面對毀滅後的世界,人類便具備著這樣的本能,生活的本能。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我身旁的溫度突然一陣轉涼。
「青雪!」我錯愕地放開了吉他,抱住她往前傾倒的身軀。
我的吉他掉到了地上,發出『框啷』的聲響,我的背有點疼,但那不重要,我抱著青雪跌到了地上。
「……黎生,抱歉。」青雪有氣無力地緩緩抬頭看著我。
「我帶妳回去休息。」我不假思索,便揹起了青雪,雖然單手撐著她,再拿吉他有點吃力,但路程並沒有多遠,回去應該沒問題。
「黎生,沒關係的,我想再多待一下。」青雪那副只剩下氣音的嗓子我實在聽不下去,於是我並沒有理會她的逞強。
「妳真的很奇怪,總是在奇怪的地方堅持,沒發現自己已經累成這樣了嗎?」我一邊碎唸一邊往回走,心裡不是很愉快。
「……被黎生唸了呢,呵呵……」青雪這句話說得沒有一絲不悅,那聲輕輕的笑聲完全是出自於開心。
在我離開了寺廟一段距離後,我隱約聽見了一聲鈴鐺的輕響,但我不以為意。
我將青雪揹回木屋,她已經沉沉睡去。替她蓋上被子後,卻不知道自己能幹嘛了。
走去客廳,我看了看吉他的背面,有稍微擦出一些刮痕,但不至於影響到我的身體狀況。我便將吉他穩穩地放好,畢竟背還是有些痛,大概有一大塊瘀青。
我繼續整理客廳的東西,再次想起之前那個曾在我心裡浮現的疑惑。
為什麼青雪對蒐集物資的工作如此堅持?
我看著那一個又一個的物品,除了科技產品,只要是想得到的基本上都能看到,絕對可以滿足人類基本生存的需要。甚至還有除了基本需求外的物品,例如相框、筆記本、鉛筆、書等,但我看不懂字。我曾問過青雪為什麼沒有科技產品,她說她也不明白,因為她也從沒找到過。
時間來到了夜晚,我已經煮好了晚餐。中間我有去看過青雪幾次,她睡得非常沉,我不想吵醒她,但她應該會覺得沒吃到晚餐很可惜,於是,我走近床邊,伸出手來輕輕搖了她的肩膀。
青雪沒有反應。
「青雪。」我邊搖邊叫她,她仍是那副安詳的模樣。
「……」我突然浮現不太好的感覺,這才發現她的身子比起早上還來得涼些,「青雪!」我提高了音量,她還是沒有動靜。
我緊張了起來,不可能的?怎麼可能這樣睡著睡著就死了?我湊近了她的鼻邊……
「還有呼吸。」我終於鬆了口氣,但怎麼也叫不起她仍是讓我感到害怕。
我不是醫生,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病,這讓我非常焦慮。青雪雖然看起來像在睡覺,但我知道人類如果一直醒不過來絕對不是好事。
就在我焦慮得來回踱步之時,我聽到了一個似曾聽過的聲音……
『鈴……』
「……!」我才愣住,心底就突然湧上了更多的問題。
就在我急著想釐清一切的時候,我瞥見了窗外,那在月光照耀下仍是綠得發亮的景色……
如果只是人類所能生存的壽命,為什麼外面的綠會如此深耕在這片被大肆破壞的土地?
帶著這個已經心裡有底的問題,我走向青雪,側著臉貼近了她的胸口……
青雪,沒有心跳。
我幾乎要停住已經習慣了的呼吸,所有的問題全部在我的腦袋裡串了起來……
「我真是……笨死了!」我忍不住怒罵,接著揹起了青雪,衝出屋外。
我沒多考慮是不是要帶上吉他,只知道現在如果不去那間寺廟的話,就要不妙了……
『鈴……』
鈴鐺的聲音再次響起,擾動著我的心緒,但我沒有時間發抖。
『鈴……』
「不要再響了!」我邊跑邊焦躁得大吼。衝過那片矮樹叢,就是寺廟……
我用力地衝跳了過去。
一片綠光點點,映入了我的眼睛,寺廟依舊寧靜。但中央的那串鈴噹粗繩,已經快要堅持不了歲月的摧殘,比起上次看來更加搖搖欲墜。
那是青雪。
我將青雪輕輕地放上神台,讓她靠在旁邊。我則是爬上了神台,小心地將那串鈴噹粗繩取下,輕輕地揣在懷中。
「黎……生……」或許是因為感受到從本體傳來的動靜,青雪張開了眼,但還是很虛弱。
「為什麼要瞞著我?」我眼裡含著淚水,有些生氣。
「早在發現黎生之前……我就知道,時間不多了……」青雪平靜地回答。
「我會把這個帶回去修好。」我咬了牙,接著動作,想再揹起青雪。
「沒有用的呢。」青雪無奈地微笑。
「怎麼會?妳都能將我斷掉的弦補上,只要修好這個妳就會好了吧!」我因為複雜的情緒而顯得有些大聲。
「這整間寺廟……都是我……」青雪的回答讓我頓時感受到了所謂的絕望,「我是,這裡的神明……並不只是單純的物品……神明,沒有人們祭祀,就會慢慢地死去的。」
「……我……」我本想大聲地告訴她,我這不就來了嗎?但卻換來她一抹淡淡的苦笑。
我第一次這麼希望自己是人類。
「黎生……既然,你已經發現了,可以……陪我到最後嗎?」青雪接下來的笑容,完全感受不到將死的悲傷。
「……嘖……」我忍不住不屑又憤怒地嘖了一聲,我的情緒整個湧了上來,我生氣、難過、哀愁,而且有點恨,「妳怎麼可以這麼過分?」我抱緊了那個鈴噹。
「……」青雪皺了眉頭。
「妳為了讓我以後能夠獨自生活,教會了我生活的方法,還替我四處蒐集物資……妳甚至把我這個物品培養到具有心靈,就是為了讓我未來一個人的日子也能秉著『生活』的本性活下去……妳那天其實想一個人就在這間寺廟孤獨地死去然後消失吧?這樣我如果為了找妳而來到寺廟,還是能發現妳替我找來的物資……」我說著說著,眼淚已經流了下來,牙齒咬得老緊,「可是妳現在卻讓我發現了這些,讓我知道了妳這樣待我的所有心意……」
「其實……我也很意外,那天我沒有就這麼死去,這都是……因為黎生……」青雪很溫和地看著我的哭臉。
「……我覺得恨……我現在覺得恨妳……」我憤怒地、不甘地、哀愁地吐出了這句話,「我其實……喜歡妳!青雪!」我並不想這樣哭著告訴她的……
「……」青雪聽到這裡,微微浮起了一絲驚愕的神情,眼裡閃出了淚光。
「可是我現在卻只能看著妳死去,什麼都做不了!還這麼晚才發現,什麼補救的方式都沒有……與其這樣……與其這樣……我不如永遠只是把吉他!」我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對著她哭喊……
一陣溫溫柔柔的觸感襲向了我的懷中。
「……」我看著青雪撲向了我的胸膛,這一動作幾乎用盡了她的氣力。
「謝謝你,黎生……」青雪的側臉笑得很漂亮,眼角流下的淚水並不完全只是悲傷,竟是增添了她的喜悅。
「……」我的氣還沒消,但我仍是拗不過青雪這種沒來由的真誠和直率,因為我的身體總是比嘴巴誠實,「妳對我太不公平。」
我抱緊了她,這個與我一樣沒有心跳卻有著心靈的她,在這個只有點點綠螢的夜裡。